正文 第64章 凝神(1 / 1)

椿,老頭

凝神幹嗎?為了看一個穿著白襯衫的老頭,頭很大,大得讓我難過。他爬在椿樹上,用一根帶鐵鉤的竹竿采椿芽。椿芽一蓬蓬地掉下來了,椿芽從老頭身邊滑過的時候,照綠了他的白襯衫。幾個小媳婦在椿樹下。老頭很得意,得意得有點得寸進尺,他又往上爬了爬。這棵椿樹是香椿樹,這蓬椿芽是香椿芽。還有一種椿樹,叫臭椿,學名為樗。樗的名氣比香椿大,因為莊子用它講過一番道理。白老頭又把竹竿紮進稀疏的綠影裏,椿芽一蓬蓬地掉下來了--這場景,把我從麵前推開,其實是回憶把我從麵前推開,一下推進了比喻之中。

本草綱目,人肉

我先想到了小時候--現在成了小時候的比喻。小時候我喜歡植物,這種喜歡與我多病有關。中藥吃多了,我就知道許多藥都是植物。於是,植物成了藥的比喻。而我對藥的認識,如果有認識的話,不是從我的病開始的,卻是從一本書--龍葵、淡竹葉、山薑、紫金藤的圖畫精印在宣紙上,紙質極軟極軟,極軟極軟的紙質,軟到慵懶,懶到散漫。我捏住它--我把這本書從書櫥裏抽了出來,像打開一隻抽屜--抽屜是空的:上麵的書隨即落下,填補了作為比喻的抽屜之空。由於有點年頭,這本書的紙色就灰黃了。我翻動著,一如捉了蝴蝶。灰黃色的蝴蝶粉彩撲撲。

我蹲在高大的書櫥下,一摞橫放著的書籍,一架豎立牆頭的木梯,我抽掉一檔梯級,站在梯上的人或人們就紛紛墜落了。從一摞書籍裏抽出一本,讓上麵的書落下,這是我的遊戲。也可以說是惡作劇,甚至不無心狠手辣--因為我從一摞書籍裏抽書的時候,把它想象為一架豎立牆頭的木梯。

五歲的時候,我常常會被父母從祖母那裏帶到他們家過星期天,我覺得父母家的家具都高大陰森,尤其是那隻書櫥,高大得好像隻要一晃,就會倒地。我就常常蹲在書櫥下,又興奮,又恐懼--

因為恐懼而感到興奮--

夏夜的屋子裏聽她講鬼故事一樣:她比我大很多,已快小學畢業了,夏夜裏串門,她老講著同一隻鬼故事,講到一半(聽上去像是一半),就猛一關燈並“啊”地一聲高叫(關燈和高叫過後,這隻鬼故事也就結束了)。盡管這隻鬼故事我都能背了,但還是願意聽她講,隻有聽她講我才能感到恐懼和恐懼中的興奮。我也曾試著給自己講過,講到那裏,也燈一關也高叫一聲,我等了半天,就是沒有恐懼感,更別說興奮了--

我打開書櫥的木門,書櫥分為兩層,上層是玻璃門,下層是木門,這是一種很常見的書櫥形式,仿佛現在時尚類雜誌上比比皆是的半裸圖片。玻璃門裏的書紅封麵的居多,一本一本地豎排著,筆挺像那個時代四麵八方的美術字。那個時代流行的美術字有三種字體:黑體、仿宋體和新魏碑。仿宋體和新魏碑的筆劃雖說有點頭腦和波折,整體形象還是很筆挺的。我的興奮點在下層--不知父親是為了利用空間還是注意隱蔽,他把一本又一本書橫放成一摞摞的,像一隻隻關緊的抽屜,像一架架豎立牆頭的木梯。

我抽出的是《本草綱目》。還正巧有“圖卷”的那一冊。五歲的我,認為有圖的書就是好書--連環畫是我心目中的經典。狗尾草、牛扁、卷丹、小麥、大麥,我把“圖卷”翻了一通,覺得李時珍沒什麼了不起嗬,畫得不像。他畫的馬蘭,與祖母拌香幹給我吃的馬蘭我看來看去,看不出是一樣東西。我問父親,這就是我吃的馬蘭嗎?父親說,當然是。那個時候的李時珍,我是把他作畫家看的:據說他每找到一種藥草,就把它畫下來。有次他在一個道觀裏見到一種果子,從沒見過的,他想采樣,道士不許;他想畫它,道士不許。道士還把李時珍痛打了一頓,說這果子是貢品--後來我上小學了,美術老師拿來一隻蠟做的芒果,往講桌上一放,讓我們課堂寫生,說芒果就是貢品--那時,我覺得比《本草綱目》了不起的,是另外兩本植物書,一本是專家與工農兵大學生合著的《南方常見中草藥圖錄》,一本是四九年前的版本,由周建人編譯的觀賞植物,書名記不清了。這兩本書不但有圖,還是彩色的。周建人的那一本更逼真,因為是照片。

西方人是把《本草綱目》看成“中國植物誌”的,但《本草綱目》裏不僅僅隻是植物,還有礦物、動物。甚至還有人物。《本草綱目》這本書我有很長時間不敢看它,是因為我看到了“人肉”:人得了種什麼病後,可以割下大腿上的肉當藥吃。太恐怖了,像八九歲時看到魯迅《藥》中的“人血饅頭”--有一陣子,魯迅的小說我也有很長時間不敢看它。現在想想,也真是,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把人生視作草木,也就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了。況且人還比不上草木,門口的那棵大桂樹,祖父曾經在它的影子下飲酒賞月,而祖父是早不在了。門口還有一株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