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潘光旦還寫過一篇很重要的文章,題為《論教育的更張》。
文章說,“社會生活的一個基本條件是分工合作”,這也是專業教育的主要依據。但是我們要問,人究竟是為了分工而存在呢,還是在此之外還有其獨特的價值呢?為了說明這個問題,他以螞蟻為例,說螞蟻的分工是一種本能,而人的發展卻有無限的可能性。假如我們教育的目的僅僅是為了讓學生像螞蟻似的,訓練他的某一種能力,那麼這個社會就會變成一個非人非“螞”的世界。
文章還說,普通教育的出發點是以每一個人為目的的,如果過早地把學生納入一個狹窄的專業範圍之內,就不僅不能顧及人的共性,還會扼殺人的個性。這樣的人隻能“是一個畸形的人、零碎的人、不健全的人”。
為了避免這種後果,普通教育所追求的是“共通基礎”,它與工廠所要求的“同樣標準”截然不同。前者是為了向學生提供多種多樣的可能性,後者卻是要把產品造成一模一樣的類型。文章認為,專業教育所造就的專家除了一技之長外,還有很多短處。但是不少人卻因為有一技之長,就非常自負。於是這種人越多,合作就越困難,衝突也越多,“國家的和諧康泰越不可問”。
在這篇文章中,作者還一針見血地指出:我們的教育就理工農醫而言十有九是訓練,就文法而言十有九是宣傳,就學生本身而言十有九是模仿。對於這種狀況,他有一個很深刻的比喻:馬戲班子訓練各種動物,讓它們模仿人的行為,是為了賺錢;如果我們的教師也幹起類似的勾當,那就和馬戲班的老板差不多了。他還說,就是訓練和宣傳,也未必多多益善:腳掌上的皮繭固然能越磨越厚,但是要想讓其他地方的皮膚也磨出老繭來,恐怕下十倍的功夫也是枉然。更何況,過度的宣傳和訓練還能引起疲倦和反感,其結果很可能適得其反。
潘光旦認為:“自由社會必須由自由的人組合起來,而自由人格的產生端賴一番普通教育的努力。不通就無法自由,不普則自由人格的數量便無從增益,而自由社會也就組合不起來。普通教育的基本依據就是每一個人是整的,是有機而自動的。唯有完整、有機而自動的個體才有自由的可能,而普通教育便是使可能者成為事實的一種手段。”該文是在清華大學社會學係吳景超教授主編的《新路》雜誌發表的。
與此同時,《新路》還刊登著名教授吳澤霖、周先庚、樊際昌的討論,其中又以樊的意見最有啟發性。樊說:教育究竟是幫助一個人去尋求他感興趣的生活呢,還是應該由少數人按照一個空洞的理想,製定一個抽象的社秩序,然後強迫學生就範呢?這既是潘先生提出來的一個問題,也是近代教育哲學裏的基本命題。倘若那個先決的社會秩序是人類公認的,倒也罷了;“但事實是每個國家,以及每個國家裏的每一個黨、每一個派都在提出不同而甚至互相衝突的社會秩序”。在這種情況下,假如每一種社會秩序都要強迫他們的兒童和青年去迎合、去適應,其結果隻能是許多具體的活潑的個人被摧毀,被虐殺,並造成一個四分五裂的世界。寫到這裏,我仿佛看到20世紀上半葉血戰前行的曆史,一場接一場的戰爭就是在那空洞理想的指導下,為建造抽象的社會秩序而形成的。
樊先生還指出:“或有人說,一個理想的社會秩序,是人類努力的標準,是社會進步的表現。缺乏這種理想,也就不會有文明的社會。我們的答案是,這種理想必須先尊重個人的存在,必須以個人為目的而不以個人為工具。在任何以個人為工具的社會秩序裏,隻有人格的被摧毀,而不會有人格的自由。又有人說,今日這種悲慘局麵的造成,不全是教育的責任,政治經濟的措施幾乎有壓倒性的力量。使教育無能為力。這是推諉責任者的看法,是迷信‘社會化’‘製度化’等空洞名詞者的看法。在他們的眼光中,具體而囫圇的整個人格並不存在。”按照這一觀點,不論你有什麼樣的理由、特點或特色,包括曆史背景、文化傳統、民族習慣、社會風俗、國家體製、經濟製度、國民素質、地理位置等,我們的教育都應該以人為目的,否則這就不是一個“人”的社會。
四 清華園裏的一場討論
上述討論是有其深刻曆史背景的。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哈佛大學的教授們提出過一個報告,題為《一個自由社會中的普通教育》。
這份報告是在反思戰爭、反思人類曆史教訓的基礎上形成的。那裏的教授們發現,多年來過分強調社會分工和專業教育,有抵消人類合作、增加社會衝突的可能,人類社會的階級鬥爭乃至法西斯戰爭由是而生。這不僅給人類社會帶來巨大破壞,也對民主自由構成極大威脅。他們認為,自由社會必須由自由的人組成,每個人都是一個完整的、有機的、自動的個體,唯有充分尊重這個事實,人們才能獲得自由。基於這一認識,他們提出自由人格的產生,有賴於普通教育的努力。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普通教育強調的是“普”、“通”二字。“普”就是普遍,“通”就是通達。不“普”,自由的人格就不會大大增加;不“通”,就無法獲得真正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