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真理的兩端性與優化組合
1.真理兩端性提出的依據與理由
真理的兩端性也可以說是“真”的兩端性,但這樣說比較拗嘴,也不合一般的表達習慣,故稱之真理的兩端性。按照傳統觀念,真理隻有一個,真也隻有一個,隻能有一個,這是不容商量的,而且好像還是天經地義的。一件作品,兩種發現,其中必有一件是贗品;贗品,就是假的。中國古典戲曲中,常有真假包拯的故事,也有真假美猴王的故事,還有真假岑彭的故事,更有真假宋江、真假李逵的故事。可謂真真假假,自古就有。然而真的隻有一個,若這個包拯是真的,那個包拯就一定是假的;這個美猴王是真的,那個猴王也一定是假的。依此類推,沒有例外。人的真假如此,理論的真假似乎也該如此。這理論是真,那理論就是假。所以中國曆代學者評述諸子百家,總存自己的是非立場,讚賞道家的,就不讚賞儒家,欣賞法家的,又不欣賞道家。因為真隻有一個,反映真理的立場也隻能有一個。真理也是有黨性的,真理與黨性的統一,更使人無法有第二種選擇。所以唯物主義若是真,唯心主義必是假;辯證法若是真,形而上學必是假;馬克思主義若是真,其他一切社會科學流派必是假;革命理論若是真,非革命理論必是假;自由主義若是真,保守主義必是假;社會主義若是真,資本主義必是假;計劃經濟若是真,市場經濟必是假。這裏說的假,不是假冒,而是不合乎真理的要求。既不合乎真理的要求,那道理、那方式、那體製,就一定是錯誤的,也就是“假”的了。然而,事實並非如此,至少並非全然如此。很多情況下,真理不僅有一個,而是有兩個;即使隻有一個,它也有兩端性,即甲方說的既是真理,乙方說的也是真理。兩個真理各在一端,就是這裏說的真理的兩端性。真理的兩端性,不見得全是對立的兩端,也可能是相互關聯的兩端。從曆史而言,有曆史之真與認識之真。一本好的曆史書,我們說它真實地反映了那一段曆史,那一個事件,那一時代的人物與人物關係。既然是真實地反映,那麼就是“真”了,然而,這種反映的真,與曆史的真總有很大差距。曆史,任何曆史,其實都是不能複原的,古代史肯定不能複原,近代史也已經無法複原,就是“文革”史,這是我們這一代人親身經曆的個人史,它能夠複原嗎?也不能。我們回憶當時的情況,自以為真實,其實也不過回憶的真實。彼時的文化背景已不複存在,感覺也不複存在,衣著、服飾都不複存在,連很多語言都不複存在,你現在回憶“文革”所用的語言,大部分也不是原來的語言,因為那語言作為曆史也已難於再現。真的全用彼時的語言,你自己都會覺得自己有點怪,甚至很怪;你會懷疑,那是我說的嗎?但是,回憶的真也是一種真,特別是當你真誠地進行回憶時,就顯得更真了。這就是說,有回憶的真,有曆史的真,還有理論的真。這三個真,其實各有存在的價值。反駁者說,真隻有一個,回憶不合當時的實際,不論你多麼真誠,其實隻是假的。這當然也對,但曆史既不能複原,所謂曆史的真,也隻是一個存在,而且是一個無法再現的存在,存在既無法再現,真就要打些折扣。說到底,這所謂的真,與回憶的真,也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的差異而已。存在是真,認識也是真,至少那些被認為是真理的認識算真吧?然而,存在是不能被徹底認識的,這一點,在本書的前麵已經討論過了。宇宙有多大,人類都無法知道。宇宙究竟向何處去,至少現在還不能確知。而且宇宙發展變化,顯然更無法確知。無法確知,而妄談其真,本身就有些假了。從這個角度看,真的目標,隻能一步一步接近,而作為終極目標是永生永世也無法達到的。人類不能認識“存在”,但能認識現象。認識現象的方式也是多樣的,甚至是相互矛盾的。過去說,事物的本質隻有一個,這看法已經動搖。現在一般中學生都懂得光的波粒二重性,就說明光的本質就不是一個,而是兩個;它不是一個“性”,而是兩個“性”;因其有兩個性,才稱之為“波粒二重性”。奇異的是,證明光的波性的——光的電磁性的是赫茲的實驗,而證明光的粒性的——光的量子論的也是赫茲的實驗。一個實驗,得出兩個結論,恰切說明了光的本質不是一個,而是二個。得出兩個結論,而且兩個結論都是正確的,都是真的——真理的兩端性。對此,《愛因斯坦》傳記作者說:有趣的是,正是赫茲在發現電磁波的同時發現了光電效應。赫茲根據自己的實驗,宣告了光的波動性的全勝,判處了光的微粒說的死刑。現在,愛因斯坦也正是根據赫茲的實驗(以及後來勒納德的實驗)把微粒說複活了。他的理由很簡單,光電效應的實驗表明,微粒的紫光能從金屬表麵打出電子,微粒的紅光卻不能打出電子。這個現像用波動說解釋不通,但是用光量子論很容易解釋。波粒二重性如是,別的事物,又豈能不如是。我們中國人是喜歡談論政治的國家,但政治的定義到底怎樣?卻不是人人有共識的。孫中山先生認為,政治乃管理眾人之事,這個觀點在“文革”受到批判,說是沒有階級觀點;說正確的觀點應該是:政治是一個階級對另一個階級的壓迫鬥爭,階級鬥爭即政治,政治是階級鬥爭的某種反映。政治是階級鬥爭的某種反映,也是事實,至少是曾經有過的事實。但看世界的發展,階級鬥爭的時代業已過去。而一個和平建設時代正在到來。如果再用這樣的觀點看世界,則這條路走不通;用這樣的觀點看中國,這條路也走不通。那麼,政治的定義究竟如何呢?政治是管理眾人之事,有它的道理,但民主政治並非隻是“管理眾人之事”,尤其是“眾人管理國家之事”。但眾人與眾人其實也有別,不說階級,也有階層,各個階層的利益又不是全然一致的。不全然一致,不一定非發生不可調和矛盾不可,那麼,政治就應該對不同階層利益進行公共調適與安排。調適與安排得宜,就是政治上的最大成功,否則,就是政治性失敗。由此想到20世紀50年代中國大陸關於美的本質的討論。美這東西,也複雜,所以討論起來,不免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概括說來,有認為美的本質是主觀的,有認為美的本質是客觀的,也有認為美的本質是主、客觀相結合的,還有的認為美的本質需通過實踐而認識的。這幾種觀點,各有自己存在的根據。說美的本質是主觀的,顯然有它的道理。因為沒有人,就沒有美,在一個沒有人的世界,梅花固然梅花,但不可能有對梅花的讚美;牡丹固然牡丹,也沒有對牡丹的讚歎。一隻老虎,梅花對它的影響與狗尾巴花對它的影響,可說別無二致。就是和一堆牛糞對它的影響,也區別無多,要說有區別,那牛糞對它或許更重要:它還可以循著牛糞的指引去追捕自己的獵物呢。美是主觀的,無主客則無美。但這不能無限誇大,誇大這主觀的作用,就會陷於相對主義。因為一人一個主觀,各有各的主觀,隻講主觀,就會失去統一標準。這一位喜歡西施,那一位喜歡楊貴妃,到底是肥美還是瘦美,都會成為打不清的官司;何況大千世界,那麼繁雜,又豈是肥瘦二字可以概括的。美是客觀的,也有道理。它的理由,不管你感覺如何,美首先是一種客觀存在,世上有梅花,你才能欣賞梅花,有牡丹你才能欣賞牡丹,若是一切皆無,你的感覺從何而來?這觀點也有道理,但同樣不能隻強調這一端;隻是強調這一端,又會陷入不可知論。因為客觀事物也在發展,而且永遠發展,如果隻強調客觀,事物總在發展,就不知美的本質、美在何方。說美的本質是主、客觀相結合,顯得全麵多了,然而又有泛泛議論之嫌。世界上的事物,有什麼不是主、客觀兩個方麵相結合的呢?美是這樣,善呢?善就不是主客觀相結合了嗎?真呢?真就不是主客觀相結合嗎?還不僅真、善、美而已,甚至可以說,凡是與人相關的事物,都有這個特點。自然界是客觀的,人是主觀的,二者結合,才產生文明。沒有自然界,不能有文明;連人都沒有,怎麼能有文明呢?這是客觀論。但隻有自然界也沒文明。地球產生多少年了?50億年。人呢?人產生多少年了?200萬年。地球雖然產生久矣,但在沒有人類的時代,它不過是一個星球罷了。還有美的本質的實踐性。實踐產生美,這說法也有道理。因為人都是在實踐中尤其在以勞動為基礎的社會實踐中誕生的,美當然也美,沒有實踐,連人類都沒有,怎麼會有美呢?但這二者不能混淆。第一,人的實踐不能等同於美的實踐,不能隻用實踐表示,這二者如何區別。第二,人類的實踐在人類未曾消亡之前,永無止境,那麼,對美的認識也就是永無止境了;永無止境,何論本質?這樣看來,真——真理當真,不是隻有一個了,它有兩端性,兩端性既是一種概括,又是形象的說法。兩端未必就是兩個,因為在兩端之間,還有很大的空間,或者幹脆說,既可能有兩端,也可能是三端,四端,或者多端。但在極左年代,持有這樣觀點是有極大的危險的。極左時期,不但認定真理隻有一個,而且真理的表達都隻能有一個,動不動就要引用馬、恩、列、斯、毛語錄,而且要逐字逐句吃深吃透。其實,除去毛澤東之外馬、恩、列、斯的漢語著作都是翻譯過來的,人們逐字逐句讀也不完全是原來的意義,而且,翻譯總有變化,除非這譯者的德文、英文、俄文水平與思想水平與馬、恩、列、斯處於同類狀態,這樣的狀態,實在是太難出現了。就像中國人翻譯巴爾紮克作品的人也不算少,能達到傅雷那水準的,能有幾個呢?真理的表達式原本可以多種多樣,因為每個人語言習慣與個性都有不同,像馬克思、列寧、毛澤東這樣個性色彩極為張烈的人,他們的語言是尤其個性化的。一個真理,要點不在如何表達,而在表達的內容——“黑貓,花貓,抓住耗子的就是好貓”或者說:金罐、銀罐,能撒尿的就是好罐。這表達,可以嗎?
2.為真理的兩端舉證
真理的兩端性,多有表現。為著證明它的意義與價值,這裏不厭其煩,援例證明。真理兩端性的最日常表現,是表現在家庭關係方麵,尤其表現在愛情關係方麵。中國人對此早有理解,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為什麼難斷,因為理分兩端,有理難明。愛情是雙方的事,既是雙方的事,難免有雙方心理。雙方的理,其實也是一理。又如案件,在旁觀者看來隻是一理,而在當事人那裏,有時不免你有你理,我有我理。現代人喜歡過生日,每到自己的情人或者配偶過生日時,還特別要買生日禮物。傳統的夫妻不講這個,老夫老妻了,誰還不知道誰,要什麼禮物!這是一種觀點,這觀點不能說沒理。送禮物與不送禮物 ,有兩端性問題;買什麼禮物,還有一個兩端性問題。有的丈夫愛妻子,其心如火如荼,而且豪爽成性,對家務事不明就裏,到妻子生日之時,他一不請示、二不商量就打定主意,要買一份重禮,讓妻子高興一回。於是把一個月工資全買“禮物”了,笑嗬嗬拿回家去,滿心希望妻子一見,眉開眼笑。然而,妻子一見此物,馬上問這東西幹嘛的,哪買的,花了多少錢,打折沒打折,還有,最關鍵的,錢是哪來的?於是七問八問丈夫急了,妻子哭了。丈夫有1000個理由,證明自己對,就是把天上的嫦娥請來評理,也是自己對,但妻子也沒錯,同樣把王母娘娘請來評理,她也一準沒錯。丈夫是為愛妻子,妻子是為過日子,妻子過日子還不是為了疼丈夫,丈夫受妻子還不是為過日子。過日子雖俗,但愛情也要生活。愛情雖雅,沒日子過了她怎麼安置!於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公婆都有理,清官沒了理。沒理去找理,就是真理的兩端性。於是把真理的獎牌每人麵前各送一枚。這樣的事,古已有之。《紅樓夢》中賈寶玉最愛的是林妹妹,林黛玉一心愛戀的隻有這寶哥哥。因為相愛所以相親,因為相親反而相疑,因為相疑,難免爭吵。賈寶玉最是性格溫柔,他好像很少和人爭吵的,要吵,一定和林妹妹吵。這不是他和這妹妹過不去,而是受情多了,反倒迷糊。林妹妹好鬧小性,但對寶哥哥,卻不是鬧小性,而是鬧大性,真鬧到“臉紅目濕”嘔吐不止。寶玉急了就要摔玉,摔玉是因為林黛玉,她要拿他的玉和薛寶釵的鎖說事。寶玉一摔玉,黛玉又心疼,畢竟這是寶玉的玉,不是別人的玉,若是別人的玉,他就是掉100次,摔成1000塊,又有什麼關係。實在這黛玉心高,連皇帝的玉帶都不放在眼裏,但寶玉的命根子,豈不是她的命根子?所以寶玉不摔玉則已,一摔玉就和摔她的心一般。兩個最好,所以兩個人打鬧最多,也鬧得最不成模樣。外人見著,說是當事者迷。賈母有高見,叫作“不是冤家不不碰頭”。這兩個冤家路窄,一聽此言,如同醍醐灌頂一般。可憐的是,隻要是性情中人,對這種“冤家路窄”的事,怕是永遠也參不透的。古人已矣,今人猶然。王朔寫過《過把癮就死》,書中的主人公,打了又好,好了又鬧,翻了又親,親了又亂,不僅混亂得當事人神經緊張,連讀者的神經都跟著緊張。但真的分析那些混亂的情節,卻全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翻過來看不過是雞毛蒜皮,倒過看還是雞毛蒜皮。然而,旁人以為是雞毛蒜皮的小事,當事人偏偏認為是天大的大事。普天之下愛情為大,因為它大,則為它而激動,而憤怒,而怨恨,而傷感,而失望,而絕望,而憤怒出去,而勢不兩立。這當然也有它的理由,理由就是一個愛字。王朔先生對此深有領悟,愛到白熱化時,確實有點危險,但為愛的表達,危險也不管它,此所謂“過把癮就死”。由愛情想到婚姻,又由婚姻想到離婚。離婚其實是婚姻的有機組成部分,現在的婚姻自由包括三個部分,首先是戀愛自由,其次是婚姻自由,再次是離婚自由。三者缺一不可,缺了任何一個內容,這自由婚姻的自由二字都將大打折扣。離婚自由,所以離婚應該是無過失性的,甚至是無理由的。無過失離婚,就是雙方都沒有過失,因為不喜歡在一起生活了,所以離婚。但在過去尤其是計劃經濟時代,中國大陸不允許無過失離婚,說是離婚自由,但真的辦起來,卻比登天還難。唯特殊者除外。一般公民,想要離婚,差不多就等於打一次世界大戰。那個時代,最多的是過失性離婚,離婚很難,有了過失就不難了。這過失不是生活過失,而是政治過失,或者道德過失,尤其是政治過失,一方一劃為右派,另一方馬上有了1000個離婚理由。生怕你不離婚,即有人勸你離婚,逼你離婚,離婚才證明你是好人,不離婚就是劃不清界限,弄不好連自己也給劃到敵人那邊去了。自由離婚,不但無過失,而且可以無理由。離婚自有理由,但這理由可以不說,因為它可能是一方的隱私,也可能是雙方的隱私,隱私可以不說,非問就有侵權之嫌。有理由不說,從另一個角度看,就可以看作是無理由。離婚無須理由,離婚本身就是理由,能做到這一點,那婚姻自由才真走到了一個良好的境界。離婚可以沒理由,但雙方都可能有充分的根據在,而且這根據已經成為死結。死結亦即死理,死理在當事人看來都甚至於真理,你也有真理,我也有真理,兩個真理不能兼容,那麼,隻有分手了。分手也要文明分手,因為不作夫妻,還是朋友,不是朋友,還是公民。這也證明雖然雙方都有充分的理由,這理由也是兩端性的。由此又聯想到中國古代文代中的幾個著名案例,這些案例在今天看來,都是需要重新認識的。一是王寶釧案。王寶釧是中國傳統戲劇中人物,在老一輩人中,可說家喻戶曉,其知名度,完全可以和孟薑女、秦香蓮相媲美。王寶釧是王丞相的三女兒,這王丞相的長女、次女都嫁給官宦,最疼是小女,為此還要搭彩樓、拋繡球招親。結果,這繡球沒有拋給那些有財有勢的子弟,反而拋給一位“花郎漢”——乞丐男人,這男人就是薛平貴。女兒的這個選擇,使王丞相大光其火,於是執意悔婚,他女兒不同意,終於鬧到父女情絕,還來了個“三擊掌”。擊掌為誓,父女斷絕關係。從此王寶釧和薛平貴搬到一座破敗的寒窯之內。後來薛平貴隨軍西征,十八年後才回來。回來還做了皇帝,於是又有了相府算軍糧,有了“大登殿”。薛平貴坐在龍庭之上,好不威風,王寶釧貴為皇後,尤其誌得意滿。她父親到了此時,隻能忍氣吞聲,還讓女兒女婿並自己的太太重重奚落了一番。按這戲的思路,自然是王寶釧有理,她的父親王允沒理。她父親沒理就沒理在嫌貧愛富上,看不起窮人,從而使自己又成為冷潮熱諷的對象。但冷靜思來,王寶釧固有王寶釧的理由,她愛上薛平貴,要招他為夫,實在是天、地、君、親、師,誰也管不了的事情,而且是誰也無權管的事情。理由充足,無可厚非。然而從王允那方麵考慮,也並非全是過錯。天下父母,有不為兒女的前途作考慮的嗎?丞相之女,嫁給花郎,有些難以接受,正是人之常情。這常情至今也有不過時的道理。實在兩不同階層的人的結合,既需要勇氣,又需要更多的其他條件作保證,否則這婚姻很難幸福。不但如此,從戲的結局中看,對王允行為的批評,不但顯得蒼白無力,而且不合乎邏輯。王允悔婚,是因為薛平貴太窮。王寶釧愛薛平貴,但不嫌他窮,甘願跟他受窮,甚至一心與他受窮。按照這邏輯,要證明王寶釧選擇得當,就得拿出雖然窮卻有幸福這樣的證據。顯然這樣的證據是拿不出來的,王寶釧釗拿不出來,薛平貴也拿不出來,作者更拿不出來。拿不不出來怎麼辦?隻能另想辦法,你王允不是丞相嗎?不是富貴嗎?本作者就讓薛平貴更富、更貴。薛平貴作了皇帝——這皇帝在中國曆史上絕對子虛烏有,看看是你丞相富貴,還是皇帝富貴。這實際上是走到一個思路上來了。王允的思路是:因為薛平貴窮,所以不同意女兒與之結婚;女兒的思路是:你看薛平貴富貴了吧,所以證明昔日的選擇沒錯。於是兩種思路,說到底不過是一個思路的兩個變種而已。二是蘇學士案。事出明代白話小說《醉醒石》。且說有一位蘇學士,家窮娶了淮南莫老翁的女兒為妻。這莫氏女嫌他貧困,不能忍受這貧困,主動要求離去,蘇學士寫了休書給她,她再嫁為酒家婦,當壚賣酒,如卓文君狀。後來蘇學士中了進士,衣錦還鄉,過這酒家時,專門下轎,與前妻相見——……見櫃邊坐著一個端端正正、嫋嫋婷婷的婦人,卻正是莫氏。蘇進士見了道:“我且去見他一見,看他怎生待我。”叫住了轎,打著傘,穿著公服,竟到店中。那店主人正在那廂數錢,穿著兩截衣服,見個官來,躲了。那莫氏已認得是蘇進士了,卻也不羞不惱,打著臉。蘇進士向前,恭恭敬敬的作上一揖。他道,“你做你的官,我賣我的酒”,身也不動。蘇進士一笑而去。就這小說而言,是深責莫氏的,笑她有眼無珠,嫌人家窮,看不起窮士人,結果怎麼樣?人家富了吧,而且還作了官,可謂名利雙收。你後悔也來不及了,加上別人指指點點,這婦人就自盡而死。好在這小說還是寫真的,雖然指責莫氏女,又寫了莫氏女的個性。不錯,她離開這秀才就是嫌他窮。這當然不是最充分的理由,卻是可以理解的理由。而且,也不能證明她就真的後悔了,她畢竟不是朱買臣妻,當前夫富貴了,又要求人家收留自己,結果讓人家當麵向地上潑一盆水,弄出一個“覆水難收”的尷尬局麵。這莫氏女,確是敢作敢為,敢為又敢當,當初嫌你窮,離開你了,現在你富了,也不喪失自己的人格,隻顧端然而坐,“不羞也不惱”,連個笑容也不給。不羞是不後悔自己的行為,不惱是不嫉妒別人的富貴,而且平靜言道:“你作你的官,我賣我的酒”。真真一個好女子,烈女子,貞女子。當然,這蘇進士也不壞。他不因前妻嫌他貧窮而記恨,也不因自己中了進士而無禮。雖然我們可以對他的內心世界作各種猜想,但他對前妻的有禮貌的行為,依然值得今日的離婚者們借鑒。理在兩端,事有兩可,誰是誰非,何敢輕言!三是一未婚墮胎未遂事見《閱微草堂筆記?如是我聞三》。且說某醫者為人謹厚。一天晚上,有一位老媽媽拿一對金釧買墮胎草。那個時候,墮胎是不允許的,也是不道德的,醫者大驚,嚴辭拒絕。第二天,這老人又添珠花兩枝,還是來買墮胎藥。這醫生更不同意了。不想半年之後,他忽然夢見自己被鬼卒抓進陰司,說有人告他曾經殺害人命。告他的人,是一披發女子,脖子上還勒著紅巾,邊說邊哭,訴說向他買藥他不與的過程。這醫者不服,說:“藥是用來救人的,我哪敢用藥殺人以漁利,你們因為奸情敗露了,和我什麼關係?”這女子說:“我求藥的時候,懷孕還在初期,如果能夠墮胎,我就可以不死,那不過是破除一無知之血塊,而救了一待盡之生命,因為你的原因,沒有得到墮胎藥,以致於生下的孩子被人扼殺了,我本人也見逼而就縊,是你欲全一命,反戕兩命,不告你,又告誰呢?”這是一樁慘案,但罪責並非全在那醫生。醫生自有他的道理,而且這道理不但在彼時,就是在現在,也是站得住的。如我們中國這樣的國家,墮胎也要有一定的手續,不是派個人來,拿著藥走就可以的。在西方,對墮胎一事更是爭議多多,而且直到今天,未有定見。可見這不是一件1+1=2式的簡單事理。但那女子講的無疑更為深刻。雖然她的指向未必正確,但她的陳述,確實很有邏輯,也很有邏輯性的。這樣的事例,古已多有。秦末天下大亂,劉項相爭,最為引人注目。後來,項羽不能取勝,便把劉邦的父親和妻子抓起來,並且在廣武山前,要當著劉邦的麵,烹殺他的父親。於是劉邦打馬至軍前,說了一番“奇論”。他對項羽說:你我曾是結義兄弟,我的父親其實也就是你的父親,現在既然你要烹死自己的父親,那麼好吧,分一杯羹給我吧!劉邦本是無賴出身,這一番舉動更表明了他無賴的個性。雖是無賴,這一番言語,也不能說沒有道理。項羽是個殺人魔王,殺宋義,殺子嬰,坑降卒,燒阿房,罪行多多,不一而足,但在劉邦的這番話前,他卻有點無可奈何。因為他確實和劉邦結拜過兄弟,那麼劉邦的父親就真真切切是他的義父啦,一個人能把義父用油烹了,這人還能算人嗎?所以他雖然氣得七竅生煙,還是沒有下這毒手。由此想到現代社會中兒女與老人的關係、與老人晚年的幸福問題。其中也頗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理由在內。中國人古有孝道傳統,古時候的為子之道,有壓迫和歧視兒子之嫌不說,但這傳統是必要的,而且絕大多數中國人都能事親孝親。這一點,隻消觀察一下周圍就可以知道作者說的並非虛話。但兩代人之間的見解往往有差距。在兒女那一麵看,極好極好的事,在老人這一麵看,卻不能接受,甚至不能理解。以電器論,現在的電視是越換越大,但老人的觀點是舊的沒壞,換新的就是浪費。兒子總認為,讓老人總看十四寸、十八寸的電視,有些過意不去,於是執意要給老人換大電視。但老人認為那純粹是浪費,浪費就不高興,不但不能領情,還會因此而生氣。於是一片好心,不歡而散。兒女為著減輕老人的勞動,要買微波爐、買自動洗衣機,還買VCD、DVD,但老人不能理解。他認為,我做了一輩子飯,別的不會,飯還不會做?要什麼微波爐!舊洗衣機又沒壞,換什麼新的!那理由還和不換大彩電的理由一樣。至於VCD、DVD之類,就更不喜歡了。“現在的電視節目那麼多,還看不過來呢!再買些別的玩藝,不是有錢沒處花——糟嗎?”說到吃飯,也是矛盾。到了節日或者生日之類,兒女們希望到外麵去吃,而且照我的觀點,如果我吃過的,我的家人沒有吃過,我就不安逸。但老人家未必這樣想,他們覺得外麵有什麼好?無非是多花錢。多花錢還不見得好呢,他們寧可自己下廚房,一方麵這符合他們的生活習慣,另一方麵也願意讓兒女們嚐嚐自己的手藝。還有旅遊問題。孩子們有了積蓄,希望自己的父母在身體好的時候,能到外麵看一看,走一走。但老人的習慣,卻常常不出門,而且有不出門的各種理由;好不容易同意出門了,一聽飛機票的單價,馬上又不同意了。他們覺得兒子的血汗錢,不能都花在那上麵。他們更喜歡和兒女們住在一起,聊天也行,不聊也行,說多也行,說少也行,什麼不幹,就坐那嗑瓜子看電視也行,反正兒女在身邊,就是一大樂事。兒女在老人身邊確實不錯,就是不在身邊常回來看看走走,也很不錯。這想法頗合絕大多數中國老人的心意,也合絕大多數中國人的想法。所以《常回家看看》那首歌一出來,受到社會的歡迎。但是,常回家看看,說得容易,做得也難。尤其現代人,不但很忙,而且忙得很有風險。你為老板打工,誤了一件事,就可能被炒魷魚。你做生意,雖然可能賺大錢,但卻勞神費力,不能清閑。錯過一個小時,生意沒了,損失大了去。處在生意場上的人,對此無不理解;在很多時候,他們確實有看看老人的願望,但這願望不見得總能實現。在老人那一麵看,錢、物,都不是主要的,隻要兒女常來,自己就滿意。在兒女這一麵看,給老人錢,絕不心疼,給老人物絕不吝嗇,如果沒空常回家走走,也希望老人可以理解。古人也有這樣的情況,他們的理論是:自古忠孝不能兩全,那麼就盡忠為孝。現代人還沒有找到類似的能為各方接受的理論,於是真理有了兩端性。真理兩端性問題,不但表現在家庭生活方麵,朋友間也是如此。現在北京人現代觀念多了,一般不向朋友借錢。但在過去,或者農村,借錢還是常事,因為借錢常常借出許多矛盾,所謂好事變壞事,其中的邏輯也很糾纏。一個人借了三個人的錢,基中兩位是一般朋友,一位是極好的朋友,請問,還錢的時候,應該先還給哪一位?一種說法,是先還最好的朋友,為什麼這麼說?因為他是最好的朋友。另一種說法是先還一般朋友,為什麼?因為你是最好的朋友,晚還些日子,也沒關係。好朋友就慢還錢,這說得過去嗎?反之,好朋友就得先還錢,否則就不夠朋友;但這還是真朋友嗎?朋友二字,重有千斤,不想就因為幾個銅板,常常鬧得交情走淡,且不說交情兩散,或交情斷絕。朋友之外,很多社會行為,也有這樣的情況,我在某個地方說過數字的困惑。數字有什麼困惑?以某種檢測癌症的儀器為例。試驗證明,其有效率為90%。90%的療效,應該說是不錯了,但這可以有兩方麵的理解。往好的理解,對10萬人進行檢查,其有效率90%,那麼就有9萬人的檢查效果可以確認無疑,這實在是一種很不錯的儀器。然而從另外一個角度看,90%的正確率,那就是有10%的誤差率,如果是檢查有沒有腳氣這類毛病也就罷了,偏偏是查癌症這樣的病症,你隻有90%的正確率,那麼每10萬人中,就有1萬人的檢查結果可能不對,這是一件小事嗎?中國有13億人,隻給10%的人去檢查那也是1300萬,而誤差率在10%,那就有130萬的結果可能是錯誤的。這樣的誤差,放在誰的頭上,都夠嗆!本來你沒病,查錯了,正好放那10%中去了,可恨不可恨!本來你有病,又進了那10%中去了,結果耽誤了,可怕不可怕?!90%的評價標準,是好,是壞,一時難論。這使我想起“文革”中以至於曆次政治運動中,常常出現的團結90%以上群眾的說法,或者說團結95%以上的群眾說法。這說法聽起來是何等安全,然而又是何等危險,當把它作為一種鬥爭策略時,那就更其危險了。真理的兩端性,在藝術方麵尤有體現。中國民族戲劇,是雙重性表現。但近幾十年來,受所謂現實主義方法的影響,一些人教戲、講戲,開口就是演人物,閉口還是演人物。演戲當然要演人物,如果演張飛不像張飛,演趙雲又不像趙雲,那不壞了,但演人物不是表演的全部。一方麵要演人物,一方麵又要展示演員的所長。所以同演孔明,譚富英是一個演法,馬連良是另一個演法,奚嘯伯還是一演法,楊寶森又是一演法。一個人物四種演法,單以後四大須生而論,可以說都有成功的表演。他們不但演示了人物,而具還展示了自己的表演風格,表演特色。因為展示了自己的獨特的演出風采,所以馬連良的孔明才稱作馬派孔明,譚富英的孔明稱作譚派孔明。這種雙重展示,其實體現的也就是真理的兩端性。又想到書法。漢字是獨特的甚至是獨一無二的藝術載體。按理說,一個字的美,它的最美的形態,隻能有一個,而事實上,那最美的形態,肯定不止一個,因為我們實在無法確定哪種美可以確認為最美。同一個漢字,可以用真、草、隸、篆四種表現方式,有誰能判斷這四種方式的表現,哪一種更美呢?同一個漢字,同一種書體,又可以因流派不同而有不同的寫法。同為楷書,歐陽詢是一種寫法,柳公權是一種寫法,顏真卿又是一種寫法,趙孟頫還是一種寫法,顏、柳、歐、趙,各成一體,判定這寫法哪種最美,實在說可能就是一個永無共識的難題。還有圍棋。圍棋的高妙,在於人類終究不能窮盡它的下法,再下10000年,還會有新的棋局出現。所以我們不能說,哪種下法是最好的。圍棋沒有最好的下法,但有最新的發現、最新的流派。如果說這些流派,每一個流派都代表一個“真”的話,那麼,這真就不僅具有兩端性,而且具有多端性了。下棋如同治國。治理國家,其實也有無窮的治國方法。但治國不能方法多變;朝令夕改,便是大謬。但方法是多樣的,卻可以肯定無疑,而且,因為治國者的個性不同,那方式肯定各有變化。美國小羅斯福總統是一個治法,杜魯門又是一個治法,艾森意威爾還是一個治法,到了肯尼迪時代,又是一種治法。雖然也有前後一致的地方,畢竟又有許多不同。這幾位美國總統,從他的治國效果看,都可以看成是成功的總統。我們還可以這樣設想,假設羅斯福未曾在任上逝世,那麼,他的接任總統也可能就不是杜魯門了。同理,如果肯尼迪沒有獲勝,實在他獲勝的選票在當時也有不少的疑問,那麼尼克鬆就會當選,如果由他在1960年代就領導美國,美國的對外政策可能與肯尼迪、約翰遜的時代會有許多不同。當然,我們常常說,曆史不能假設。曆史雖不能假設,但曆史卻有邏輯可尋。曆史的邏輯是:治國方式既有多種選擇,那麼就不能認定哪一種方式一定正確,100%正確,有誰稍不留意,就說你是反黨集團,就像1959年廬山會議出現的那種局麵一樣。綜上所述,真理的兩端性的啟迪是:真理的存在方式也屬於結構方式,那種抓住一點、不計其餘的認識方法與作法,很容易走進誤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