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悖論中的真理兩端性
悖論是20世紀的熱門話題之一。悖論古已有之，禪宗的公案，有許多都可以劃入悖論範疇。但悖論進入西方哲學殿堂，還是20世紀的事。悖論所表現的也可以說是真理的兩端性，不過它是真理兩端性的一種特殊形式。悖論從它單麵上看，既是兩端性的，又是無解的。真理兩端性的對象，並非都是無解對象，而悖論地解——至少在一些舉證悖論的人看來是無解的，但也有因此而別尋路徑的思想家在。無論如何，它與常理不合，故說它是真理兩端性的特殊形式。悖論在哲學領域掀起大波，源自羅素。羅素正是從悖論的哲學思考開始，和懷特海合作寫出他們那部數理邏輯名著《數學原理》。羅素、懷特海的著作從所謂的羅素悖論出發。這悖論的內容是：一位理發師聲稱，他給所有不給自己理發的人理發。這是羅素的總結，但總結得好。於是，悖論來了。這理發師既給所有不給自己理發的人理發，那麼，他給不給自己理發呢？如果不給，他就成了不給自己理發的人，他既是不給自己理發的人，那麼，這理發師就該給自己這人——自己理發。但是不行，如果他給自己理發了，就又錯了，因為他明明聲稱隻給所有不給自己理發的人理發。這個悖論，羅素和懷特海運用哲學思維，使用理論邏輯，對其進行分解，分解的結果，是這種悖論可以解決。羅素與懷特海解決羅素悖論，用的是集合論。知情者說，他們是這樣解決這個悖論的：用集合論的述語來說，羅素悖論就是又這樣一個集合A，它由所有不屬於A的元素a組成。那麼A是否屬於它本身呢？如果A不屬於A，那麼按照集合A的定義，它就屬於A。如果A屬於A，那麼按照定義它就是不屬於A的元素。雖然在羅素悖論中，最關鍵的地方就是假定一個集可以自己屬於自己。這就是自我相關。因此，要想排除悖論很自然就會想到，要防止自我相關和造成自我相關的條件的出現。羅素用集合論方式解決了羅素悖論，雖然他們為解決這問題花費了很大的精力與筆墨，然而，道?霍夫斯塔得卻認為，他的解決不過是羅素悖論而已。而對於另一種形式的悖論，例如愛皮梅尼特悖論，他的方法則無能為力。愛皮梅尼特是一位克裏特島人。他說：“所有的克裏特島人都撒謊。”這句話不能自圓其說，於是又一個悖論產生了。如果愛皮梅尼特說的是真的，所有的克裏特島人都撒謊，那麼，這句話就不真。因為既然克裏特島人都撒謊，那麼他既是一個克裏特島人，他就也必然是一個撒謊者，那麼這句話就不可信了。但如果他的話不真——他也在撒謊的話，那麼這句話又成了真話。而一句不真的話怎麼可能同時又是一句真話呢？霍夫斯塔特認為：“這種理論可以對付羅素悖論，但是無法對付愛皮梅尼特悖論。因為用同樣的方法對付愛皮梅尼特悖論就要對語言進行分級。”然而語言難以分級，他舉了這樣一個例子，即把兩句相互指稱的話，上下排列，而這兩句話的內容是完全相反的，這句話的來源是受了塔舍爾《畫畫的雙手》這幅悖論式名畫的啟發，這兩句話是：下麵這句話是錯的。上麵這句話是對的。這下麻煩了。如果我們同意上麵那句話，下麵那句話就應該是錯的，而下麵這句話要真是錯的話，那麼上麵那句話也就不可信了。霍夫斯塔特就此分析說：如果按照分級理論的規定，上麵這句話是描述下麵這句話的，因此它屬於更高一級。但是按照同樣的道理，下麵這句話應該比上麵這句話屬於更高一級。因此這兩句話不能同時滿足分級理論的要求，也就是說它們不能同時有意義。羅素認為悖論是可解的，霍氏認為悖論是不可解的，羅素解了“羅素悖論”以證明悖論可解，但霍氏認為羅素的方式隻是部分有效，而部分有效也就等於無效。悖論的形式很多，而且可以把一個悖論推演成複雜的悖論。以羅素悖論為例。一位理發師聲稱，他給所有不給自己理發的人理發。那麼我們還可以就此舉例說：一位修腳工聲稱，他給所有不給自己修腳的人修腳；一位京劇演員聲稱，他給所有不給自己唱戲的人唱戲；一位管理者聲稱，他管理所有不作自我管理的人。愛皮梅尼特的悖論也可以作這樣的推衍，我們可以把他的悖論推衍為：一個說謊者說他自己是個說謊者。再推衍，又可演變成：一個說謊者說雪是白的；一個說謊者說烏鴉是黑的；一個說謊者說狗有四條腿；一個說謊者說人會說人話。那麼，請問，雪是白的嗎？雪若是白的，說謊者就沒有說謊。但不行，因為他是個說謊者；那麼雪就不是白的了。然而，雪卻真真切切就是白的。所以這是一個悖論。又請問，烏鴉是黑的嗎？烏鴉若是黑的，說謊者就沒有說謊，但說謊者怎能不說謊呢？反過來說，不讓說謊還算什麼說謊者呢？他一定要說謊，但烏鴉確實是黑的，“天下烏鴉一般黑”嘛。這又是一個悖論。再請問，狗是不是四條腿？狗若是四條腿，說謊者就沒說謊。但這顯然與說謊者的身份不符，於是他說謊了。可他再怎麼說謊，狗不是長四條腿的嗎？這也是一則悖論。還請問，人說不說人話？人若說人話，說謊者就沒說謊。但沒說謊怎麼算得是說謊者呢？可是就算他再會說謊，人也得說人話呀！而且連說謊者說的不也是人話嗎？這還是一則悖論。而且，悖論的形式不止這些。康德哲學中有一個重要的觀念，叫作二律背反。二律背反其實也是一種悖論。現在舉他的四組二律背反內容如下。這四組二律背反，全有正反兩題，而這兩題是不能兼容的，因其不能兼容，故而稱之背反。在我看來，也就是悖論。（一）正題世界在時間上和空間上有始（有限）。反題世界在時間上和空間上無限。（二）正題世界的一切都是由單一的東西構成的。反題沒有單一的東西，一切都是複合的。（三）正題世界上有出於自由的原因。反題沒有自由，一切都是自然。（四）正題在世界原因係列裏有某種必然的存在體。反題世界沒有必然的東西；在這個係列裏，一切都是偶然的。康德的二律背反，在當時是無解的，因為這無解，它才證明物自體是不能認識的。因為康德說的是二律背反，其實也就是悖論，都是古典哲學化的悖論，它的思維背景是理性的。而禪宗的悖論，未必全然理性，這一點顯然不合古典哲學的脾胃，然而無妨，雖未必合乎理性，卻很是合乎禪宗一切皆空的本意。有這樣幾則禪話。一則禪話說：一位求禪者，千裏迢迢，來到一座佛院，向寺中的主持求教，主持不管，待他離去時，這主持指著院中的一塊石頭問他，這石頭在不在你心中。他回答說，在心中。主持說：你千裏迢迢求禪，肚子裏放這麼一塊大石頭，不覺得沉嗎？於是，聞者愕然，爾後，頓悟。按佛學觀點，世間萬物，一切皆空。既一切皆空，院中的石頭，便不是真實的石頭，那隻是一種幻境。所以主持問他，石頭在不在他心中時，他回答說在他心中。然而他沒有想到，在心裏邊放一塊大石頭，究竟還是不是真的空的境界？肚子裏有一小塊石頭——例如膽結石，都要常常作怪，放恁地一塊大石頭，那情狀就如孫悟空鑽進鐵扇公主肚子裏差不多了，怕是連動都動不得也。又有一則公案說：一個小沙彌，每遇師父問話，就把食指伸出來，師父看他執迷，便把他的食指剁掉了，再問禪時，他又要伸食指時，一看，沒了。沒了，也就明白了。那意思是說，禪來是空的，總伸一指，便是執著；執著，就失去禪意，因為他本身已經不空了。悖論的形式不少，但悖論也可以分為不同的類別。我的看法，悖論至少可以分為三類。一類，主觀設定的悖論。這類悖論，是人為的，但又合乎邏輯，雖然合乎邏輯，卻又違背邏輯。說具體點，其分解形式是合乎邏輯的，而結構形式是違背邏輯的，兩個邏輯間不能兼容。人為的設定，其實隻是假定，是故意選擇兩種不能兼容的邏輯的假定。霍夫斯塔特批評羅素的方法時曾說，用集合論的分級方式分說悖論——這樣進行分級，可以使集合論中不再出現悖論。但是付出的代價是，必須引進人為的分級和禁止生成某種類型的集合。其實，這不能完全看成羅素的過錯。不錯，用集合論的方式確實要付出“人為的”代價，然而，不管羅素悖論也好，還是愛皮梅尼特悖論也好，它們其實也是人為的。“一個理發師聲稱他給所有不給自己理發的人理發”，不是人為的嗎？“一個說謊者島上的人說這個島上的人都在說謊”，不是人為的嗎？因為在客觀世界中，我們既找不到這樣的理發師，也找不到這樣的說謊者。如果真有這樣的理發師的話，那就是羅素，如果真有這樣的說謊者的話，那隻能是愛皮梅尼特了。人為的悖論，用人為的方式去解決。用正麵語言去解釋，就是“解鈴還需係鈴人”。用有些貶忘的語言去解釋，就是“以毒攻毒”。一類，在更高的層麵了解的悖論。比如康德的那四組二解背反中的第一組，在他那個時代是無解的。“世界在時間和空間上有始”，不錯，如果沒有始，人類究竟站在什麼立場上認識這世界的時間與空間呢？“世界在時間和空間上無限”，又不錯。如果有限，它的“限”又在哪裏呢？但這兩個命題，在康德的時代是不兼容的，因為不兼容，故而稱為二律背反。但現在物理學，尤其是大爆炸理論，實際上已經解決了這個問題。大爆炸證明時間與空間的有限性，雖然有限，卻又是無界的，我們無法確定這界在何處。把這兩條加在一起，就是有限無界論。大爆炸形成的時間可以比作一個球體，它是有限的，又是無界的。因這是有限的，所以時間與空間不是絕對的，而是相對的；因為是“無界”的，所以時間與空間又是無法控製的。禪宗的一些公案，也可以作這樣的解釋。公案是有邏輯的，但又是一般邏輯方式無法完成的，於是出現所謂“棒喝”。所謂棒喝，也有一樁公案：唐代禪師德山宣鑒，自稱“我宗無語句，竟無一語與人。”有人來問禪師，他並不說話，隻是拾起一條白棒開打，開口也是30棒，不開也是30棒，管你是佛是俗，沒有例外。而且他還打出了名堂，所謂：“明頭來明頭打，暗頭來暗頭打。”簡而言之，隻要你問禪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來頓棒喝。這種禪法即是“棒喝”之法。“棒”之外還有“喝”。“喝”即大聲嗬斥。想當初，百丈禪師曾到馬祖門上習禪，後來他回憶起那一段時間說：“佛法不是小事。老僧者被馬大師一喝，三日耳聾眼黑。”一聲大喝，三天之內耳聾眼黑，簡直比金剛還要厲害，這到底算什麼禪呢？習禪要問理，但隻要問理，就會離禪的境界愈來愈遠，因為它不合於“四大皆空”的佛法本旨。故，使其迷途知返的辦法，不能以理喻理，隻能以非理喻理，一聲棒喝，讓你明白明白，禪原來是理論不得的。執迷理論，那就不是禪師，成了康德了。一方麵是理性，理性具有真理性；一方麵是非理性，非理性也具有真理性；二者相集，就是真理的兩端性。這類悖論，可以在更高的層麵得到解釋。一類，無解的悖論。有些悖論是無解的，或者是目前情況下還不能有解的。總而言之，康德的四種二律背反中，有三種都屬於無解悖論，在目前的科學水平下還難於解釋。無解的悖論，其實比比皆在，其關鍵點是：雖然無解，卻是一種客觀存在，例如-2的開方就無解，沒法解決。初等教學中“0”不能作為除數，也是無解，0÷0不能成立。它不可解，但不可無，既不可無，必有存在的道理。這道理也是一種真理，因而，無解悖論也可以看作是真理兩端性的一種特殊形式。世界上無解的事情甚多，它提醒我們人類，不要盲目尊大，用孔夫子一句話講，就叫作：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知也”，也包括“不知”在內，而且還應包括“無可知”在內。“知”與“無可知”，也是真理的兩端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