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真理、常識與謬誤(1 / 3)

十一、真理、常識與謬誤

1.真理的品性

最基礎的品性是獨立性。從獨立性出發,又具有邏輯性與創造性。三位一體,即是真理的品性。獨立性不可或缺。正所謂人有人格,文有文格。沒有獨立人格的人,不能算現代人。儒學時代,人是等級化的,尤其女性,除非你是皇帝,像武則天一樣的,那麼於君要忠,於父要孝,於夫要節,於友要義。忠、孝、節、義,平等沒了。沒有平等,還會有獨立人格嗎?不會有。隻有有山靠山,有樹靠樹,沒山沒樹,隻會晃悠。真理也是如此,無論任何一種科學或者任何一種理論,如果它不是獨立的,那就值得懷疑。不是獨立的,雖然也可能有各種原因,但沒有一種原因是站得住的,抄人家行嗎?抄襲等於盜書,不行吧!搶人家行嗎?搶人家的觀點等於搶劫,又不行吧 !幫助可以,但要說明,則便有巧取豪奪之嫌。這個且不管它。如果連一點獨立品性都沒有,橫看也像個奴才,豎看又像個奴才,橫看豎看全是奴才,這樣的理論就不配稱作理論,這樣的科學就是假科學。奴顏婢膝,何理論科學之有?因為獨立性,必有邏輯性。獨立性是邏輯性的基礎,邏輯性是獨立性的延伸,獨立性不是一篇宣言,一種願望,它既要特定的內涵,又需要用邏輯求證明。凡理論都是有邏輯的,沒有這邏輯,也有反邏輯。一些非理性或解構性作品,對理性反感,但依然有它的內在邏輯。一點邏輯全無,兩不搭界,或者可以歸於某種信仰,或者幹脆就是迷信。還有創造性。獨立性是基礎性本性,創造性則是發展性本性。獨立性表現的是基礎,邏輯性表現的是過程,創造性表現的是結果。而一個沒有結果的事情,不管看上去多麼耀眼,總是有點不妙,一株不開花的植物,一棵不結果的果木,別的不談,它自己就無法傳衍生命。真理無創造,生命戛然而止。獨立盡管獨立,邏輯盡管邏輯,一旦失去生命,立刻化為烏有。這裏著重討論的是獨立性。獨立性即不受宗教幹擾,不受政治幹擾,不受權力幹擾,不受人為的任何非相關因素的幹擾。西方中世紀的學術,是受宗教幹擾的,神學是主人,其餘多種都是婢女。處在婢女的地位,研究結果可想而知。所以我們讀中世紀的那些具有經典意義的哲學類著作,總覺得那是一種折磨,是一種對人生的折磨,對智慧的折磨,對學術人格的折磨,也是對哲學的折磨。進而又想,能在那樣的環境中,寫過那樣的作品,也真是可憐而又真是難得。真理不應受政治的影響。政治有政治的理念,學術有學術的理念,一點不可混淆。政治幹預學術,從古至今,沒有成功的範例,隻有失敗的教訓。如果還要加上學術為政治服務這樣的限定,那學術就更沒有希望了。中國“極左”時期,一切為政治服務,服務的結果怎麼樣?那些一心為政治服務的人中,沒有一個能做出學術成就的。而且現在回頭望去,那些政治化的著作,看著隻是令人鬱悶,令人生煩,令人作嘔。就是作者本人,如果你是曉得羞愧的,也會深深自責,縱然不知羞愧的,也一定不願讓他們刊登於世,實在這不是他的榮光。追求真理,更不能受權力的幹擾。封建時代的主權,是可以擁有一切的,但那結果隻是欺壓了學術,並沒有給學術以任何動力。現代文明下的政治權力,隻是一種特殊的社會職業,而最高權力屬於人民,濫用權力幹擾學術,就該對這權力予以約束。無論哪種情況,權力幹擾學術,隻能使學術權力化,或者化為權力的奴才,或者化為權力的附庸。化為權力的奴才,也有兩種情況,一種是一心聽命的奴才,那不過是活的聲筒而已,不問是非曲折,隻惟權力的馬首是瞻。權力向東,他不向西,權力向南,他不向北。結果是滿足了權力的欲望,自己卻找不到北了。一種是狗仗人勢的豪奴,不但惟權力的命是聽,還要作權力的幫凶,而且點子比權勢者更多,心胸比權勢者更窄,品性比權勢者更壞。他們手中的筆已經變成棍子,動輒就要打人,就要傷人,在特別惡劣的環境下,這棍子又成了屠刀,不但打人傷人,還要以筆殺人。這般時刻,這般情況,再提真理二字,都叫人覺得惡心。追求真理,也不受其他人為因素的影響,既不受父母的影響,也不受師長的影響。真理有它自己的邏輯,合於這邏輯的,就是自己仇人說的,也能承認;不合這邏輯的,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說的,也不能苟同。然而,真能做到這些,確又不易,大為不易,中國自1949年至改革開放,幾十年時間,敢於為真理執言的人物,沒有幾個,陳寅恪先生是一個,張聞天先生是一個,梁漱溟先生是一個,顧準先生是一個,遇羅克先生也是一個。餘者或者還有,但數量肯定不多。彼時的中國有10多億人,敢為真理而言的不過數人,可悲也夫,可歎也夫,可憐也夫,可異也夫。陳寅恪先生自是中國學術的典範。1950年代初期,科學院要調陳寅恪進北京,作中古史研究所所長。這對陳寅恪而言,顯然是一次機會,但陳寅恪首先想到的是學術自由,為此,他向征調者提出兩條要求。第一條:“允許中古史研究所不高舉馬列主義,並不搞政治。”第二條:“請毛公或劉公給一允許證明書,以作擋箭牌。這二條,尤其是第一條,在當時不啻晴天霹靂。然而,從陳寅恪先生那一麵看,卻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實實“勢有必要,理所當然”。他寫給科學院的“答複”中這樣寫道:沒有自由思想,沒有自由精神,即不能發揚真理,即不能研究學術。學說有了錯誤,這是可以商量的,我對王國維即如此。王國維的學說中,也有錯的,如關於蒙古史的一些問題,我認為就可以商量。我的學說也有錯誤,也可以商量,個人之間的爭吵,不必芥蒂。我、你都如此。我與王國維詩,中間罵了梁任公,結果任公看,梁任公隻笑了笑,不以為芥蒂。我對胡適是也罵過。但對於獨立精神,自由思想,我認為是最重要的,所以我說:“唯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曆千萬祀與天壤而日久,共三光而永光。”陳寅恪的獨立精神,自由意誌是無可變通的,此陳寅恪之為陳寅恪者也。“極左”時期,也講堅持真理,糾正錯誤,甚至還提倡“六不怕”。但那種堅持真理,糾正錯誤,不過是一種政治口號而已。你千萬別信,一信準得上當。否則,當了“右派”,就怨不得別人,隻能怨你自己沒有政治頭腦了。“六不怕”也不要信,六不怕的內容記不清了,隻記得這其中有不怕撤職,不怕坐牢,不怕殺頭,不怕老婆離婚這四個“不怕”。這四個不怕,其實很可怕。好好一個人,一個正常人,如果他不是正常人的話,為什麼不怕撤職,不怕坐牢,不怕殺頭,不怕老婆離婚呢?而這提出“六不怕”的出發點就是問題,問題的關鍵不在於怕不怕,而是該不該,為什麼動不動就把人家撤了職,就讓人家坐牢,就要以殺頭作威脅,就要逼人家老婆離婚?為著真理,殺頭並不足懼。然而,更可怕的是,你固然有唐?吉訶德大戰風車的精神,卻終於抵不住人家預設的陷阱。到頭來,才知道,可也不過是權勢者自命清高的“假撇清”。六不怕固然可怕,更可恨的是迷失了自己。迷失了自己,就是迷失了獨立人格。“極左”時代的學術人物中,大人物不少,迷失了自己的人更多。但他們中的一些人,也有極其不凡的經曆,也有令人羨慕的曆史,也曾幾經危難,也曾出生入死。這樣的人中,郭沫若是一個代表,周揚也是一個代表。要說他們是貪生怕死之輩,那就錯了,郭沫若若是怕死,在民主革命年代,能參加共產黨嗎?能作國民革命軍總政治部的副主任嗎?能大罵蔣介石嗎?周揚若是貪生怕死,能在那樣的年代,做地下工作嗎?能領導白區的文藝鬥爭嗎?能義無反顧堅持革命嗎?他們雖不怕死,實在說,死亡對他們都是小事。但看他們在極左時代的表現,卻又讓人扼腕,令人不解,甚至令人遺憾,令人痛心。以至很多受害者,永遠不能原諒周揚,而很多極具耿直之心的人也一直不能原諒郭沫若。像郭沫若、周揚這樣的人,死都不怕,還怕什麼呢?是不是他們的人生觀念甚至人的品性發生大變化了呢?也不是,至少是不完全是。但看粉碎“四人幫”後郭沫若的表現,尤其是周揚晚年在“異化”問題上的表現,可以說,他們並沒有改變自己的性格,也沒有放棄自己的信念。在我看來,對我們中國人而言,比死更可怕的,乃是“人民的名義”,乃是“革命的名義”,尤其是當這些名義成為一種狂熱的社會時尚時,雖英雄亦未免怯步。中國有句老話,叫作寧鬥獨夫,不犯眾怒。在那社會狂熱的時代,差不多人人都在高呼領袖萬歲,人人都相信領袖英明偉大,而且不是一般地英明偉大,而是無限英明無限偉大。這個時候,要站穩自己的學術立場、真理立場,確實是太難了。對此,我相信凡是經過“文革”的人會有真切的體會,凡是經過上世紀四十年代中國社會大變化的人更會有真切的體會。那個時候,人們見到毛主席,是會熱淚盈眶的,這不是作戲,而是真情流露;那個時候,人們學習毛主席著作,是如醉如癡的,深信那上麵的話,句句是真理,這不是哪個人的做作,而是真心投入;那個時候,有誰反對毛主席,或者毛澤東主席說有人反對他,或者人們認定,有誰是反對毛主席的,不管這人是誰,他一定不會得到絕大多數中國人的原諒,就是把他們殺了,人們也會拍手稱快,認為罪有應得。所以梁漱溟倒黴的時候,沒有幾個同情者;彭德懷被打倒時,更沒有幾個同情者;劉、鄧、陶被打倒的時候,也沒有幾個同情者,就是劉少奇被定為叛徒、內奸、工賊的時候,都沒有幾個同情者。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整個民族的蒙眛,但我認為這是一種巨大的文化悲劇。在這個悲劇麵前,能挺身而出的確實傑出,不能挺身而出的卻也情有可原。這說明,真理的獨立性不是件簡單的事,尤其不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所謂人有人格,文有文格,有時會為此付出鮮血,有時會為此付出生命。但沒有真理的品性,還談什麼真理。而沒有舍命追求真理的人,將是更大的不幸。隻是不要忘記,一個文明時代,不但要對人提出要求,而且要對這社會本身提出要求,畢竟人的文明與社會的文明,無論對真理而言還是對人類的命運而言,都具有同等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