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爭鳴、批判與寬容
1、有爭鳴才有共鳴,有共鳴才好選擇
爭鳴的基礎在於鳴。首先要“叫”出來,然後才有其他。百家爭鳴,先要有百家之聲,家家發聲,且聲與聲不同,才有爭鳴。百花齊放,先要有百花作基礎,有了這個基礎,才能齊放。既是百花齊放,就不能挑挑揀揀。這個花形象富貴,好,放;那個花樣子低賤,呸,不準放;這個花鮮豔靚麗,美,放;那個花土頭土腦,醜,不準放。甚至連靚麗也成了缺點,怕它有腐蝕革命者心靈之嫌,因為你漂亮,所以,也不準許放。如果是這樣,還有可能百花齊放嗎?鳴也是如此。百家爭鳴,如同百鳥鳴春。百鳥是個形象之詞,如同百花是個形象之詞一樣。名為百鳥,未止百鳥,隻要是鳥,就可以開鳴。黃鸝善叫,畫眉有一條美妙的歌喉,八哥專門模仿他人,都好。這是歌唱家級的鳴唱家,盡管去鳴;喜鵲的聲音,聽著入耳,鳴;麻雀的聲音,雖亂而活潑,鳴;靛頜的聲音,委婉奇妙,鳴;杜鵑的聲音,別有深意,鳴;鴿子的聲音,專走中低音區,鳴;就是烏鴉的聲音,有些刺耳,刺耳不過是人的偏見,偏見不予考慮,鳴;貓頭鷹的聲音單是一路,似笑而非笑,人耳朵聽著有點不太習慣,但這是鳥界的自由,鳴;天鵝不肯出聲,但自由永遠存在,家鵝嗓門巨大,鴨子別有風情,都請盡展歌喉。既是百家爭鳴,鳴者必有其權。但有鳴者,都有鳴的權利,鳴不鳴是鳴者的事,聽不聽是聽者的事。你可以對此鳴心往神儀,也可以對彼鳴心煩意亂,但是不能成為打壓別人的理由。中國先秦時期,之所以有那麼大的曆史性貢獻,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各家各派,都可以自由發展。雖然彼此間也有爭議多多,但極少有利用自己手中的權力或者他人的權力對其他學派進行幹涉、進行鎮壓的。春秋戰國時代,雖然是一個動蕩的時代,卻又是一個自由的時代,它沒有文字獄、也沒有因為哪一家的主張不合諸侯的意見,就把他封起來、關起來、抓起來,讓他免開尊口。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本來是二千多年前的故事,上世紀五十年代,要給大家點自由了,於是舊話重提,也讓百花各放,也準百家爭鳴。然而,不要說百花,剛有那麼三兩種花開出個小小的花骨朵;不要說齊放,剛有那麼三兩家放了一個小插曲,便不得了了。說是“右派”猖獗,而且有預謀,有組織,有主將,有副將,有首惡,有從犯,有人煽風點火,有人上竄下跳,不為別的,就是顛覆無產階級專政。這樣的事理,真真匪夷所思,這樣的結果,真讓天地心寒。然而有理論。理論之一,既有鮮花,又有毒草論。百花齊放,對呀,本領袖沒有食言呀!但準許放鮮花,沒有準許放毒草哇。鮮花可放,毒草必除,你是毒草,所以非除不可,不但非除不可,還要斬草除根。於是七亂八亂,差不多開放的早些的,有點刺的,有點味的,有點不合權貴者心意的,甚至不合權貴者夫人喜好的,全成了毒草,好端端一個中國,竟是毒草橫生。理論之二,資產階級、無產階級兩家論。明明是百家爭鳴,一爭鳴,變成兩家了,無產階級一家,資產階級一家。就像變戲法一樣,剛才還是盆花,轉眼成了條蛇,而且還是條劇毒的眼鏡蛇,眼鏡王蛇。是花可以欣賞,是蛇就要打擊,而且打蛇專打七寸,堅決不作東郭先生。於是七打八打,不但蛇沒了,花沒了,連戲法本身都沒了。花幹草盡,成了沙漠。理論之三,東風一定壓倒西風論。《紅樓夢》上,引了這麼一句話: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這話啟蒙了毛澤東主席,於是領袖一引,上下影響。這兩句話語馬上成了馬克思主義的真經。東風是誰?無產階級及其陣營;西風是誰?帝國主義,資產階級及其各種思想、理論。東風與西風較勁,正像兩軍對戰,不是你勝,就是我勝,沒有調合的餘地。於是一時之間,東風大作,東風直下三萬裏,不但要吹遍中國,而且要吹遍世界。種種理論,難以盡道,但隻看這三論,就可以知道那時一個什麼狀況。這樣的理論,根本與理論無關,不過是權勢加詭辨而已,甚至連辨都不要辨,隻管強調本性,隻能指鹿為馬。本來是討論百花齊放的,又帶出一堆毒草來,就是隨意改變命題。比如“你去買醬油,忽然又冒出石油問題來了,這道理通不通。”明明是吃山西菜,一大半是該加點高醋的,但你忽然想起辣椒來了,說不辣本人就不付賬,這可以嗎?本來是去醫院看病的,忽然你想起健身來了,說不健壯就拿醫生是問,這合乎邏輯嗎?還有兩家論。既是兩家,而且認定隻有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兩家,為什麼還提“百家爭鳴”?明明是兩家,又去提百家,剛剛說百家,轉眼變兩家,這不是作好套子讓別人鑽嗎?百家若能成立,兩家就屬於另一範疇,兩家既是鐵定的真理,就該唯提出百家爭鳴的人是問。這個才是合乎邏輯吧!還有所謂東風壓倒西風論。風這東西,最好轉向,而且唯有轉向,才能有風,如果一味的隻刮一種風,那怕這風好得不能再好,也一定是人類的災難。你喜歡東風,一年到頭隻刮東風,可以嗎?你討厭西風,就永遠不刮西風了,可以嗎?更何況,這不是人類可以左右的。政治問題,現在都講雙贏,理論問題,技術問題,更不能隨意變化,任意定是非。實在說,那些重大的理論問題,不是靠權力者的意誌可以決定的。從春秋末期到秦始皇時代,既沒有人可以決定儒家的是非,從哥白尼到愛因斯坦,也沒有任何一個西方國家可以決定一種科學理論的是非。雖然前蘇聯也曾有人以所謂的馬克思主義為武器,批過相對論的,那不過是自曝其醜而已。所謂“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了。無論理論,還是學派,是多一家好,還是少一家好,這是不言而喻的問題。先秦時期,如果隻有儒家一家,那麼商鞅就不能存在,老子也不能存在,莊子也不能存在了,連晏子、公孫龍子、孫子、吳子、韓非子等等,都不能存在了。這樣的形勢,好嗎?這樣的曆史,行嗎?因為諸子百家,秦孝公才能選擇商鞅,漢文帝才能選擇黃老,漢武帝才能選擇儒家。否則,天下隻有一顆星,人間就會黑茫茫,地上隻有一棵樹,人世又是冷清清。學術也好,理論也好,流派也好,思想也好,總是多多益善。古代如此,近代如此,現代如此,未來仍會如此,此所謂:有爭鳴而後有共鳴,有爭鳴而後有選擇。隻有一個音階的,成不了音樂,而且總是這一個聲調,會煩死人的。隻是一種見解,這見解再高明,也將為曆史所淘汰,曆史若不淘汰這盡管高明的聲音,就會淘汰自己。所以不管你意願如何,隻能走多元化之路。
2、批判如同治病,對象沒有限製
提到批判,先要為批判二字正名。總說批判,批判,何為批判乎?批判就是為批判對象尋找不足,尋找錯誤,尋找薄弱環節。嚴格地說,批判隻是理論範圍內的事,超過這個界定,就已經改變了性質,或者不具備批判的資格了。“極左”時期,也天天大叫批判,但那不是批判,隻是整人。雖然整人的花樣總在翻新,但整人的實質無可改變,可無可否認。那樣的批判,乃是對批判二字的歪曲和襄續,是假批判之名,行罪惡無實。王蒙先生曾身陷其境,對此最有發言權,他說:……我想起特殊年代組織生活或勞改隊的小組會議上的思想根源分析,抓住乃至並沒有抓住一句什麼話或是什麼背景,於是隔岸觀火,空中立論,深文周納,名教殺人,氣勢洶洶,壯懷激烈;這些東西真真後繼有人的了,雖然論者的價值認定截然相反,其順昌逆亡,政治姿態第一的絕對勁力卻是與姚文元難分軒輊。這樣的批別,還能叫批判嗎?不能叫批判,因為它除去整人外,沒有任何真的內容。一個沒有內容的東西,居然也能嚇人、打人、壓人,甚至殺人,無以名之,隻能名為異化了。紙老虎本不能吃人,但紙老虎卻真的吃人了,那紙老虎後邊一定別有原因。雖然沒有內容,卻絕對不缺聲勢,以1958年中山大學進行的“雙反”——反浪費與反保守為例,雖然這個“雙反”在那無窮無盡的運動中,不過是幾點毛毛雨而已,但那場麵,那勁頭,已可謂十足瘋狂,知情者說:3月20日,超過七萬張的大字報突然如雷電似的遍布康樂園。即使這是原始的記錄,後人也有理由懷疑這“七萬張”的真實性。以當年中山大學師生四千多人這個數字計算,在兩天時間內平均每人要完成十數張大字報,如果這是真實的話,可謂是一個奇跡。隨後,學校團委號召全體同學“苦戰一夜,突破五萬(大字報)。”令人已很難知道這十數萬張(全國也許超過數億張)大字報寫下了多少內容。“文化大革命”的瘋狂,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每天都有新的鬥爭對象出現,每天都能掀起新的一段刺激。在1958年,曆史尚未步入這種瘋狂,但在這一年,它已無疑從整體上摧毀中國學人在文化意義上的人性。4000人,在極短的時間內,寫出7萬張大字報,學生的大字報還要一夜之間超過5萬,真真數目巨大,令人費解。具有諷刺意義的是,這本是一場反對浪費的運動,反浪費的運動,單大字報就用去7萬張紙,這樣的浪費才是更大的浪費,所謂“打著紅旗反紅旗”了。而且,究竟寫了些什麼玩意,沒人去回憶它了,因為它根本不值得回憶。大而言之,不過是鸚鵡學舌罷了,就是有些小創造,那創造者還記得嗎?就是他還記得,但肯認真地回憶嗎?他肯回憶它,他有勇氣把它寫下來,請公眾一覽嗎?這樣的批判,但願它萬劫不複!但正常的批判,屬於批判性質的批判都是必要的。批判重在學術,任何學術觀點都可能有錯誤有缺點,有錯誤有缺點為什麼不能批判?任何文章,任何理論,任何學派,都應該有不足,有局限,甚至有謬誤,既然有不足、有局限、有謬誤,為什麼不能批判?任何發明、任何創造,都不能盡善盡美,不盡善盡美,就有需要改進的地方,既有需要改進的地方,為什麼不能批判?任何社會,包括馬克思理想中的共產主義,都需要繼續發展,繼續前進。所謂繼續發展,繼續前進,就必定克服短處,發揚長處,既有短處,為什麼不能批判?批判有如醫生治病,又如啄木鳥捉蟲,隻要人間還有疾病,樹木中還有蟲害,那麼,批判不但十分有益,而且絕對必要。批判是社會發展不可或缺的一種動力,更是社會研究、科學研究不可或缺的一種動力。而知識分子既是社會的良心,也應該成為批判的主要動力。這些,在其他的地方都已經講過了,此處不再重複。這裏要特別強調的是,批判的範圍問題——批判對象是否有限製,或者說,批判是否有禁區?回答是否定的,至少在上述範圍內,批判不能有禁區。批判如同治病,請問,治病可以有禁區嗎?可以說,這種病,正常,治;那種病,不正常,不治嗎?可以說,這種病雖然不致命,但不能等,可治;那種病,雖不致命,卻傳染等性很高,不治,不但不治,幹脆拉出去埋了算了。這樣的事,確實有過,那是日本鬼子幹的。請問天下諸君,可有願意效仿日本鬼子行事的嗎?批判沒有禁區,如同治病沒有禁區,大病治,小病也治;非傳染病治,傳染病也治;有把握治療的病治,絕症也治;不但治,還要尊重病人的權利,為他們保護隱私,他們不願意讓別人知道的,保證不讓別人知道。醫生實在隻有治病救人的義務,沒有給別人傳播小道消息的權力。批判沒有禁區,首先是沒有理論禁區。沒有理論禁區,即無論什麼理論都可以批判,馬克思既可以批判青年黑格爾,青年黑格爾也可以批判馬克思;恩格斯既可以批判杜林,杜林也可以批判恩格斯。理論雖有是非高下,批判的權利不能有是非高下。對的批判錯的,可以使錯的東西真相大白;錯的批判對的,可以使正確的東西加速傳播。何況說,理論問題的對錯,並非如現實問題的對錯一樣,這一點,我在前麵文字中已有說明。就批判的結果而言,無非是兩種前途。一種是一批就倒,凡一批就倒的,說明它沒有價值;一種是批而不倒,從而有力地證明它有存在的意義。中國自五四運動以來,對儒學的批判可謂多矣,其中一些代表性人物如胡適,如魯迅,都屬於大師級人物。然而,儒學的生命力沒有終結,但胡、魯的批判也有永存的意義。這是一種由批判而造成的雙贏局麵。批判能夠取得雙贏,證明它確實是一種很有意義的事。批判沒有禁區,也沒有文化特權。剛才說過了,先秦時期,百家爭鳴,流派林立,但沒有利用權力去打擊或傷害對方的。春秋時代沒有這樣的事,戰國時期的絕大多數時間也沒有這樣的事,後來有縱橫家的陰謀詭計,又有李斯害韓非這樣的事,這些都和政治有關。可見,政治權力一旦伸到學術領域,就會成為一種有害的力量,不但於學術有害,而且於社會有害。用權力幹預學術,乃是專製時代的一大特色,一大標識,一大證明。是否是專製時代,不看你嘴上怎麼說,隻看你實際怎麼做,凡是用權力幹預學術的,毫無例外,都屬於專製範疇。在中國是如此,在西方也是如此,盡管它在一些國家和地區還有些餘威未盡,卻已經絕對不合時宜,兔子尾巴,長不了了。這也說明批判雖然重要、必要,但要有相應的製度作保證,相應的文化作支點。沒有相應製度與文化作保證和支點,就會誤入種種歧途,發生種種怪事。概而論之,有以下八種表現。這八種表現是:小人伎倆;師爺技藝;王倫心胸;武大性情;吳用定勢;風姐手段;劉、項模式;關、張作風。小人伎倆。小人的特色,就是沒有良心,沒有立場,沒有道理。與小人論戰,不如對牛彈琴。對牛彈琴,不過是“不搭界”而已,與小人論戰,則步步陷阱,你想的是是非曲直,他考慮的是暗裏下手。而且小人伎倆,最是無窮無盡,但歸納結底,也不過結黨營私、唯利是圖、暗中搗鬼三大“法門”。結黨營私乃批判的大敵,不管理論批判還是科學批判,都屬於純個人性行為。而小人的特點,是個人不能獨立,公平不能取勝,唯有亂中取勝,而亂中取勝,必定結黨營私。結黨是手段,一個不行,就來一幫。所謂好虎鬥不過一群狼。營私是目的,不是為著什麼理念,什麼成果,什麼文明,什麼社會,為的就是一己之私。一言不和,就可以記你一輩子,一票未投,就可以要你用生命償還。小人之害在此,小人之悲亦在此。唯利是圖,又是一法。小人意在謀利,有奶便是娘。什麼學術不學術,理論不理論,都是手中的泥團,讓它扁它就扁,讓它圓它就圓,讓它香它就香,讓它臭它就臭。不香可以抹點香料,不臭可以塗點大糞。隻要有利可圖,既可朝三暮四,又能賣身投靠,問什麼民心民意,管什麼道德文章。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該殺嶽飛就殺嶽飛,殺了嶽飛還要大罵嶽飛,該降秦檜就降秦檜,降了秦檜還說秦檜是大賢人。暗中搗鬼,正是看家本領。諸如無中生有,無事生非,造謠中傷,捏造罪名,小事可以弄大,好事偏要弄壞,正話還要反說,反話更要反說,說反話時扮一副君子嘴臉,冒壞水時還要高呼高尚口號。專門揣度上峰心理,全然不顧下層死活,下層不過人梯,同僚隻是陪襯,但能達到目的,管他是鬼是人。小人伎倆,與批判屁不相幹,小人得逞之時,並非君子無能,更非批判有誤,十有八九是這社會機製出了問題,又落得好好一個池塘,不見長魚,唯見長草。師爺技藝。在皇權時代,師爺是不可或缺的角色,而且師爺有好有壞,不能一概而論。但師爺的特質,總與批判無幹,他們俗稱刀筆,研究的就是如何尋找法律縫隙,如何運用以往案例,改一字而生死一命,換一言而興亡一事。師爺技藝,不問是好是壞,總與批判風馬牛不相及。批判的目的,是追求新的創造,新的方法,新的文明,新的主意,它不在小聰明上下功夫,更不專在技巧問題上動腦筋。刀筆若是小智,批判就是大智,大智慧不能靠小智慧來解決,就好像一萬隻青蛙相加,也不等於大象,蜣螂長得雖然很像吉普車,但那不過是略有點模樣罷了。王倫心胸。王倫即是梁山泊的白衣秀士王倫。此人的特點,就是心胸狹窄,一見英雄,馬上肝顫,而且這種肝顫轉眼之間又變成嫉妒。嫉賢妒能,正是他的一貫作風。批判是一件高尚的事業,批判的追求,就是希望出現更好的理論,更多的成果,更有效的體係和更傑出的人才。批判好比為樹木剪枝,剪枝不是把這樹木剪死,而是通過修剪,使這樹生長得更好,更易成材。嫉賢妒能,就看不見“樹”了,隻顧胡剪亂剪,唯有把別的枝統統剪死,才可以使自己這棵缺枝少葉的歪脖樹傲然獨立。嫉賢妒能者不能傲然獨立,因為他的陰謀不會永久得逞,就算他得逞了,他也不過是侏儒隊伍中的一個較大些的侏儒而已。武大性情。武大是個好人,就是過於怯懦。批判不能怯儒,有一分怯懦,就將失去一份戰鬥精神。古來的批判者,總是不畏權貴,不怕壓力,管你什麼“三墳五典”,“百宋千元”,管你什麼東方聖人,西方佛祖,但有所見,必有所言,但有所言,必有所盡。雖泰山崩於前,而麵不為之改色,縱黃河決於後,亦不為之心驚。批判者需要有良好心境,所謂心靜如水,氣重如山。吳用定勢。吳用人稱智多星,智謀多,而且勝算大。但久而久之。又成為不良習慣,每一有事,總覺得成竹在胸,動不動就說,小生略用小計,管教來敵片甲不留;動不動又說,且看小生鼓動三寸不爛之舌,管叫你有來無往,有去無回;動不動還要說,本軍師妙計已定,眾兄弟但放寬心,且等勝利消息便了。吳用妙計雖多,都架不住宋江的一心歸順朝廷,弄到最後,自己又弄成討伐軍的軍師,宋江死得不明不白,自己還要追隨而去。由此看來,智多星之智,隻是小智,沒有大智。小智不足以匹配批判。批判乃是一種學術性行為,它所追求的不是一時之勝算,而是追求其內在之邏輯,邏輯成立,連上帝都得讓路;邏輯若不成立,批判者還會率先起來批判自己。鳳姐手段。鳳姐並非不聰明,但她的聰明智慧全用在了搞陰謀上,弄權術上。她是女中豪傑,卻不是真豪傑,所作所為,全是陰謀家路數,這樣的聰明,與批判絕不相幹,這樣的智慧,與批判毫不搭界。批判是一種理性方式。它隻服從理性的安置,既不靠巧舌如簧,也不靠暗中用計。所以真的批判者,總是曆史的建設者,而不是像鳳姐那樣,一輩子賣弄聰明,到頭來又被這“聰明”所誤。劉、項模式。劉邦的毛病是“實用主義”,不是相對意義上的實用主義,而是絕對意義上的實用主義。劉邦是無賴出身,沒有文化,所以他的一貫作風,就是輕視儒生,輕賤儒生,但他當了皇帝之後,遇到很多煩惱,正是儒生和儒學幫他解決了煩惱,於是他改弦更張,甚而要去泰山祭孔子。實用主義,總比不用主義強。然而這不是批判者的性格。批判的本質不在實用,而是邏輯,凡不合邏輯的即在批判之類。不管這邏輯是理論邏輯,是科學邏輯,是政治邏輯,是曆史邏輯,還是什麼別的邏輯。批判不唯權,不唯勢,不唯錢,也不唯用,它以邏輯為本,尋找的隻是真理。項羽的毛病是“匹夫之勇,婦人之仁”。匹夫之勇是批判的對頭。批判是理性的化身,不是情緒的化身。有理性在,其勇必在,理性不在,其勇不在。隻要有理性作依據,事業亦可以搬山填海,沒有理性作依據,就是力大無窮,也不過是力大無窮。婦人之仁有侮辱婦女之嫌,聊取之意,異性讀者勿怪。那意思是說,隻有溫情,沒有原則。而沒有原則的批判,根本不夠批判的資格,往好裏說,是泄憤而已,往壞上說,就是胡攪蠻纏。關、張作風。關是關羽,張是張飛。關羽愛下屬而輕士人,輕士人就是輕視知識分子。哪有批判者可以輕視知識分子的?因為輕視知識分子,雖然自己也苦讀春秋,卻是不明大義,不是不明忠於劉備的大義,而是不明諸葛亮“隆中對”的戰略大義。結果雖有水淹七軍之勝,還是丟了荊州,終成大敗。此等大錯,不能說與輕視知識輕視士人沒有內在性關係。張飛親近士人而虐待士兵,同樣是大問題。虐待士卒,則無平等可言,而批判卻是平等的產物,沒有平等觀念,那批判的立場就不對。張飛雖然親近士人,但人家不接受他,他就涎皮賴臉,硬去人家那裏與人家同住,這又錯了。批判者的態度,乃是科學的態度,就算你獨具慧眼,也不能強加於人,強加於人的好意即歹意,再酒言瘋語更不可取。批判是理性行為,關、張作風則是批判的對象。批判的狹義對象,還是在於理論界本身。但看中國大陸而今的情況,在哲學界、思想界和科學界內部,批判尚形成氣候,更未形成風氣,這是令人遺憾的。倒是文壇之上常有些引人注目的舉動,雖然動輒有粗口出來,或者激情高於理性,形式大於內容。但無論如何,還是令人快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