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百姓是天(1 / 3)

會議室裏擺著一鍋熱氣騰騰的薑湯。

胡經理抓個大馬勺,正給大家挨個兒往碗裏舀湯:“老師們、老同誌們那,讓你們受委屈啦!坐、坐、坐,都坐下千萬別動。難得有這麼個機會,為老師們服務一次。”胡經理一邊忙活著一邊說:“今天諸位能到這兒來,就都是我的老師,都是我的客人。端起趁熱喝、喝,千萬別客氣。薑湯是個好東西,驅寒補氣。特別是對中老年人的身子骨來講,十分有益。要是再放些蜂蜜,效果更佳。來來來,把碗都端起來,碰個杯。咱們以湯代酒,我先敬大家一杯!”

“‘以湯代酒’?經理真有創意,”梁敏推開碗,不為所動地說:“我們是來說事兒的,不是來喝酒的。”

胡說:“這位老同誌,麵熟、看著麵熟。您是——?”

下麵有接話茬的:“他是良民,大大的良民。”

“他姓‘仙’,還有一個名叫‘人球’。”

“‘任丘’,像是在白洋澱附近呢。”

“不是‘任丘’,是‘人球’。連到一起,就是‘仙人球’啊。這次占階行動,大家推選他做形象大使、金牌代言人。”

“仙人球帶領我們奮勇前進,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老同誌很幽默嘛,哈哈!‘仙人球老師’?嗯,想起來了、終於想起來了,梁敏、梁老師!二十多年了吧?在連成電廠建築工地,您在公司子弟學校現場小學教課,當過胡珍的班主任!胡珍,您的學生呀。對對、我女兒,上四年級。當時我還是個鍋爐工地的技術員,咱倆打過一次交道。還記得?那一幕,我可是曆曆在目那!”

“學生?胡珍?連成分校?噢,想起來了,我也想起來了。雪花飄飄的那天早上,咱倆差點兒幹一架。”

“要得、要得。就是那個大雪紛飛的早晨,我領著珍珍去學校找你,態度不冷靜、很不冷靜呦。”

“當時你可不是這副德行,一連質問我三遍:‘咋搞的、咋搞的、咋搞的嗎?’接著氣急敗壞地說:‘孩子每天回來都是蓬頭垢麵的,天天要洗頭、換衣裳,咋搞的嘛?’看你咄咄逼人的樣子,我也有點兒不高興,問:怎麼就‘蓬頭垢麵’了?不就是打掃個衛生嗎?”

“要得、要得。我說:珍珍不光做值日,還點火、捅爐子那。弄得滿頭滿臉都是灰,幾乎天天都要洗的。她媽媽不在,就我一個人帶孩子。寒冬臘月的,我容易嗎?又當爹、又當媽的,容易嗎我?”

“我怎麼說來著?噢,我說:現場辦學,條件艱苦。公司為著省錢,不給學校派民工。領導說要發揚南泥灣精神,自己動手、豐衣足食。除了上課,拉煤、劈劈柴;生火、點爐子,所有雜務都是我們自己幹,老師們容易嗎?我說學生打掃個衛生怎麼啦,別說你啦,就是國家主席的閨女在這兒上學,照樣也得做值日。”

“對頭、對頭,你就是這話!一出門,一股子冷風迎麵撲來,把我噎得——啊!倒吸一口涼氣。不愧是‘仙人球老師’,的確夠嗆。哈哈,一晃二十年,別來無恙啊?”

“咋說無恙呢?有恙、有恙。如今,我卸甲歸田,還是當年的土八路。胡技術員,你是今非昔比、鳥槍換炮——當上胡司令、胡經理了。”

單德興感覺耳朵眼紮得慌:“忒不嚴肅了,又開始滿嘴跑火車。啥‘胡司令’,咋給經理起外號那?”

“‘胡司令經理’是外號嗎?我覺著是昵稱、不失溫柔的昵稱。就像叫我‘仙人球老師’,有啥不妥?昵稱,同樣也是不失善意的昵稱。不像叫你‘散德行’,多少有點兒揶揄的成分。你說對吧,胡司令經理?”

“要得、要得。這是一個改革開放的場合,不必拘謹、不必拘謹。仙人球老師——這麼叫,像是繞口令。不如把‘球’去掉,直接叫‘仙人老師’?”

“我無所謂,‘仙人’就‘仙人’,跟‘大大’掛上鉤了。”

“你是無所謂,叫你的人可吃大虧啦。哈哈,還是叫你梁老師吧。聽說你還是個多麵手啊!不光教過小學,還能教高中;不光教語文,還能教曆史、政治。這還不算,讓我困惑不解的是,生理衛生課你也教過。文科也就罷了,生理衛生是理科,咋也教唦?”

“這段曆史,說來話長”。梁敏漫不經心地說:“臨時救場,也算是趕鴨子上架。原先的生物老師是個小姑娘,講到生殖係統時,突然怯場了。一會兒說頭痛、一會兒說腦熱,死活不上講台。誤課時間不能太長,又不能讓學生自學。咋辦?沒轍,隻有我毛遂自薦把這個段落講下去。胡司令,如果你碰到類似情形,也會義不容辭、拔刀相助吧?”

“我可沒有講授生殖係統的本事啊!笑談、笑談。老先輩們,大家看看,這是多麼融洽的一種氛圍啊!今天也別把我當啥子經理,和你們一樣,土八路、全是土八路。說句心裏話,雖說是‘恙’大了,可有啥子用?反倒真心羨慕死你們啦!為啥子?無官一身輕嘛。這還不是最主要的,最重要的是個啥子問題呢?——順便說明一下:今天純屬私下聚會,隻聊家常,不談別的。最主要的是個啥子——?”

“胡司令你啥意思嗎?”梁敏半截又插一杠子:“此話怎講?隻聊家常,莫談國事,是吧?那今天俺們忙活半天幹啥來了?專門找你拉家常、諞閑傳?我們這是咋啦?吃飽了撐的沒事幹、跑這兒涼快來了?我看咱別淨整那些虛頭巴腦的事兒,直奔主題吧。”

“仙人球老師又誤會了,”胡司令說:“噢,不對、不對,應該是梁老師,您又誤會了。我的意思是說今天大家都放鬆些,就當是聊家常。我也是竹筒倒豆子的人,口無遮攔、有啥說啥。今天就給大家說句心裏話,不妥之處,歡迎批評指正。比方說今天你們搞了個‘占階行動’,不說動機和效果有啥子問題。單說大家夥的心思和訴求,我都很清楚,也很能理解!打開窗戶說亮話、不就是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嗎?簡而言之,一個中心是‘尊嚴’;兩個基本點分別是‘權’和‘益’,就是你們的主題。我這樣說,沒啥子問題吧?”

下麵有人交頭接耳:“到底經理有水平噢。”

“嗯,一語中的。不像琉璃球,盡耍花腔。”

劉書記聽出來,字裏行間有貶斥自己的意思。心裏話:“騎驢看賬本——走著瞧,過會兒就曉得啥叫‘水平’了。”

“既然沒啥子問題,就莫慌嘛,讓我繼續剛才的話題:為啥子‘無官一身輕’?噢,不說官、不說官,就說領導吧。如今當個領導容易嗎?我記不清了,好像是《紅樓夢》,裏麵有句順口溜非常精辟——‘人人都說做官好,做到頭來必懊惱。生前身後留罵名,一身不是少不了’。為啥這樣子說嘛?我打個比方吧。比方說人人都想做清官,可是做清官容易嗎?即便你始終廉潔自律、兩袖清風,不見得人人都說你好。十個指頭伸出來不一般齊,肯定有人說長道短褒貶不一。更不用說栽贓誣陷、落井下石的大有人在了。古往今來,什麼汨羅江、風波亭那,冤死鬼多了去了。你想。當清官容易嗎?不當清官難道就可以當貪官嗎?豈不知,要想真正當個貪官也相當有難度啊!撈少,不值實;夠多,又不敢花。存銀行,忒顯眼;藏家裏,不安全。擔驚受怕、夙夜憂歎,唯恐有朝一日穿幫露餡,落個雞飛蛋打、身敗名裂。養娃方知父母恩,生娃才曉啥子地方痛呦。總之,沒當過官,哪知道當官的難處?由此而言,做領導難、難,實在是難啊!”

忍不住,梁敏又插話:“我教過政治,唯物辯證、形式邏輯。聽完一番高論,難以判斷你講的是啥子邏輯。當官的邏輯?還是官場潛規則?不得而知。我當了一輩子平民百姓,對此是個門外漢,實在拎不清。要是照此邏輯推論,當刁民不易,當個逆來順受的老百姓就更加不容易了。我說珍珍他爹——司令經理,今天又不是憶苦思甜,你就別一個勁地替官老爺訴苦喊冤了。說說老百姓的事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