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之殤10(3 / 3)

“哈哈!”對麵的笑聲如大猩猩一般的咆哮。

黃思永慢慢地蹲在地上,這一仗看來大清帝國又要割地賠款了,完了,徹底地完了。當初光緒皇帝和慈禧太後如果不競相利用發行昭信股票拉攏官場勢力,就不會從根本上激發民眾對朝廷的不信任以及對洋人的仇恨。如果光緒皇帝和慈禧太後采納了自己開放通商口岸的建議,洋鬼子也就不會動不動就找茬,將軍艦部隊開到大清帝國的土地上來。當黃思永呆呆地望著天牢那一絲吝嗇的光線的時候,突然聽見一獄卒咣當當在開鎖。

“黃思永,這是南京來人給你送的東西。”獄卒將一個小包裹丟給了黃思永,冷漠地走了。

黃思永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大喊獄卒,獄卒頭也沒回消失在陰暗的長廊盡頭。黃思永打開包裹,是衣服,還有兩本書,一本是《易言》,一本是《盛世危言》。

這兩本書都是大商人鄭觀應的嘔心瀝血之作,《易言》在自己中狀元那一年出版。黃思永一直將《易言》奉為拯救大清王朝的經典,作為商人的鄭觀應雖然連個秀才都沒有考上,但是大商人在商言商,提出了一係列以國富為中心的內政改革措施,主張向西方學習,組織人員將西方國富強兵的書籍翻譯過來,廣泛傳播於天下,使人人得而學之。尤其主張采用機器生產,加快工商業發展,鼓勵商民投資實業,鼓勵民辦開礦、造船、鐵路。黃思永慢慢地翻看鄭大富豪的著作,心頭一陣陣酸楚,愴然淚下,自己是有點迂腐了,該死的八股文,該死的科舉猶如病毒基因一般在自己的體內,控製了自己的中樞神經將近六十年了。天牢外炮聲隆隆,黃思永如饑似渴地品味《盛世危言》,鄭大富豪胸襟萬裏眼界開闊,沒錯,西方列強侵略大清帝國的目的是要把中國變成他們的“取材之地、牟利之場”,遂采用“兵戰”和“商戰”的手段來對付中國。而商戰比兵戰的手法更為隱秘,危害更大,所謂“兵之並吞禍人易覺,商之捭可敝國無形”。大清帝國被人欺負了幾十年,日本人都能從挨揍的日子裏走過來維新變革,大清帝國卻依然迷茫,“西人以商為戰,彼既以商來,我亦當以商往”。既然“我之商一日不興,由彼之貪謀亦一日不輟”。黃思永的心越來越沉重,當初自己是有點魯莽了,沒有完全理會鄭大富豪的韜略。大清帝國的子民沒有銀子,即使有銀子經過這麼多年的折騰,也隻能是活命的銀子,自己給光緒皇帝出的那個發行股票募集民間資本的法子本身就是在要帝國子民的命,更何況帝國官員的素質太低,敲詐勒索,就是佛也會發火。大清王朝要想真正富強,隻有以商立國,以工翼商,“欲製西人以自強,莫如振興商務”。

黃思永一直在琢磨,到底是誰給自己送來了衣物和精神食糧?南京?難道是張季直?對,應該是張謇張季直,甲午科狀元張謇,光緒皇帝的同門師兄弟,同為翁同龢門生。1882年張謇作為吳長慶幕僚,同吳長慶帶兵進入朝鮮平定“壬午兵變”,朝鮮國王賞賜三品官服,張謇的“六策建言”更是驚動朝野,翁同龢、李鴻章等人紛紛向張謇伸出橄欖枝,“不願意以軍功求官職”的張謇同黃思永一樣棄戈從文一頭紮進了八股深淵。之前在翁同龢的幫助下考中“南元”的張謇成為翁同龢的門生,十年科考路,翁同龢是要幫助張謇實現狀元夢。在翁同龢的力挺下,張謇高中甲午科狀元,一場驚天的科場舞弊案成就了文武全才狀元公張謇的一世英名,他是帝國萬人敬仰的狀元郎,也是帝國晚期的立憲派急先鋒,更是帝國赫赫有名的大商人,也成為帝國最核心的掘墓人。張謇知悉黃思永神來之筆視為知己。戊戌變法之後,張謇在新署兩江總督張之洞的舉薦下,在江蘇南通設立商務局,張謇模仿李鴻章當年興辦招商局的招股模式官督商辦成立大生紗廠,在自己入獄前,張狀元的大生紗廠經營慘淡。張謇還在堅持,如同當年堅持了幾十年到了四十二歲才考上狀元一樣,張謇的恒心如同一束烈焰刺激著黃思永,北京工藝商局不能停下來,雖然自己抓進天牢革職之前,有人極力抨擊自己領銜的北京工藝商局製作的景泰藍,“一瓶值五千元,竭數百工人之力成一玩好,以誇四方,亦淫巧甚矣”。那可真是培養手工藝產業、解決就業問題還能賺取銀子的好生意。黃思永合上鄭觀應的大作《盛世危言》,抓起牆角已禿的毛筆,不斷在牆上書寫堅持兩個字,堅持就是勝利,一定要像張謇那樣堅持。

黃思永哪裏知道張謇現在猶如溫水中的青蛙,洋鬼子的槍炮將皇帝趕出了紫禁城,兩廣總督李鴻章、湖廣總督張之洞、兩江總督劉坤一並沒有響應慈禧太後的號召帶兵北上勤王,而是在李鴻章的第一秘書盛宣懷的攛掇下,幾位爺私下達成協議,簽署了“東南互保”的條約。張之洞等人甚至秘密商議,一旦洋鬼子將光緒皇帝和慈禧太後幹掉,東南總督們就擁戴李鴻章執掌“華南共和國”國事,很顯然東南諸侯們已經想好退路要自立為王了。大清王朝的覆沒近在眼前,張謇當年躍馬疆場,深諳割據將給中國帶來毀滅性的災難,東南諸侯們推出李鴻章當皇上,誌在徹底結束滿族愛新覺羅的統治,隻要李鴻章一加冕,諸侯們一定率先起來造反爭奪最高權力寶座,天下一定大亂,民不聊生還能做什麼生意,簡直是開玩笑。

就在張謇夢想著弄到銀子好使大生紗廠開工的時候,一個噩耗從京城傳來,康有為戊戌變法鬧出殺慈禧太後的驚天謀逆大罪,以譚嗣同為首的六人菜市口梟首示眾,支持光緒皇帝變法的帝師翁同龢罷官遣返回原籍,光緒皇帝被慈禧太後囚禁瀛台,生氣的慈禧太後已經在密謀策立大阿哥,大清王朝麵臨改朝換代。張謇一下子如同天塌地陷一般,恩師解甲歸田了,現在自己的每一步都更要謹小慎微才行。

天下嘩變,慈禧太後要重掌帝國大權,翰林院一日三封催告文書,張謇被翰林院催回北京。那一天京城瓢潑大雨,文武百官跪在雨中等待,七八十歲的老爺子一次又一次暈倒在雨中,官員們渾身凍得發顫,等了幾個時辰。慈禧太後坐在十六人的鑾輿之上,一臉的冷峻,冷眼都沒有看一眼雨中哆嗦的官員。那一刻張謇心如死灰。

張謇隻身一人到上海,希望能從上海打開突破口,銷售一部分股票募集資金。十裏洋場的上海灘隻記得甲午海戰那一年有一個狀元叫張謇,對於這個從南通到上海銷售股票的狀元公實在是太陌生了,大生紗廠的股票更是沒有聽說過,張謇走街串巷散發宣傳材料,幾個月下來生活費以及回南通的路費都沒有,無奈之下,狼狽不堪的張謇將身上僅有的錢在上海的報紙上作了一個賣字的廣告。大清帝國曾經風光無限、人上之人的高級知識分子,翰林院編修,曾經躍馬疆場、馳騁朝鮮半島、威震日寇的文武全才狀元公張謇,在四馬路賣字三天,賺取了幾兩碎銀子當做差旅費。在那個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腐朽王朝,狀元公無奈紮進商海,股票發行失敗,淪落到賣字回家的狼狽境地。張謇骨子裏那一股文人的傲氣依然如病毒一般控製著他的儒家思維,他回到南通就提筆給兩江總督劉坤一寫了一封信:“三載以來,謇之所以忍侮蒙譏,伍生平不伍之人,道生平不道之事,舌瘁而筆凋,晝慚而夜椣者,不知凡幾。”骨子裏的文人清高讓這位賣字賺取路費的狀元公在恩師罷官之後也不得不低頭做人,“若不是經商,我一輩子不會和某些人來往;若不是經商,我一輩子不會說某些我不屑於說的話”。

狀元公推銷股票慘敗上海灘讓劉坤一很是尷尬,張謇非常清楚股票銷售不出去的症候出在哪裏,現在官商合辦的模式已經沒有任何吸引力,可以說商人已經非常忌憚朝廷。劉坤一看著對麵單薄消瘦的張謇,當年狀元公的風采早已蕩然無存,唯有商海猶如喪家之犬的落魄之態,機器入股大生紗廠已經成為事實,如果朝廷退出來,那麼機器成了廢鐵,自己難逃國有資產流失的責任,如果賣給張謇,張謇是拿不出二十五萬兩銀子的,劉坤一跟張謇合計了很久。張謇也在揣摩劉坤一的心思,現在大家都是進退維穀,大生紗廠要生存還隻能是政府支持商人具體運作,張謇琢磨著琢磨著,腦子靈光一閃:“部堂大人,股票的銷售是一種預期的銷售,那麼這種預期的基礎是信任,公信力,盛宣懷在招商局借著督辦之名義打擊商人,將官督商辦的路子給堵死了,官商合辦更是擔心朝廷借著官股侵占商股利益,即使不侵占,也會因為朝廷派員導致公司爭權奪利,無法上下一心。”

張謇見劉坤一不斷點頭,一直跟李鴻章勢同水火的劉坤一也是想在洋務方麵有所建樹的,張謇覺得現在劉坤一入股的國有資產進退兩難就是一個變革的機會,“部堂大人,有一種模式是不是可以嚐試一下?”

劉坤一馬上追問:“什麼模式?”

“現在大家都是架到火爐子上,盛宣懷他們現在就是想看我們笑話,所以我們也沒有必要走招商局的老路子。”張謇知道劉坤一的痛處,盛宣懷是李鴻章的人,幾次參盛宣懷效果都不大,這一次盛宣懷完全有可能找機會讓李鴻章參劉坤一保護國有資產不力,張謇故意頓了頓,說,“我們可以紳領商辦”。

劉坤一不明白:“什麼意思?”

張謇開始耐心地給劉坤一解釋這個自己靈光一現的新模式,那就是朝廷持有的官股就不要派官員督辦了,具體的運作由商人運作,這樣一來就可以消除商人顧慮朝廷操縱公司。劉坤一點了點頭,眼前這個張謇曾經躍馬疆場,還是個八股文士,欽命狀元,紳領商辦的模式可以試試,不行就關門嘛。

劉坤一又想法幫助張謇搞了四萬多兩公款,在沈敬夫等人努力下,張謇銷售了十五萬兩的股票,在大生紗廠四十四點五一萬兩原始資本中,國有股本占了百分之六十五以上的比重,企業經營權卻掌握在張謇這個小小的股東手上,在中國企業製度的演變曆史上,“紳領商辦”是對甲午戰前盛行的企業“官督商辦”模式的一個突破性改革。

張謇遇到了一個麻煩,開廠需要工人,招工廣告一打出去,頓時謠言四起,說什麼“工廠要拿童男童女祭煙囪”,“女工要被洋鬼子割乳房”。大清王朝曾經因為謠言發生過著名的屠殺事件,當初有一個文弱書生曾靜,聽了流放廣西的八王爺家人關於雍正皇帝奪取皇位的謠言,而引發慘絕人寰的曾靜案,無數人因為流言梟首。鴉片戰爭之後洋人橫行,關於洋人、機械等的謠言正合統治者憎惡洋人的心理,也就聽之任之。張謇卻被這毫無科學依據的謠言給傷了,在南通當地招不到工人,隻得再回傷心之地上海、江寧等開化較早的地方招收工人,這些外地的工人食宿成本大於當地,為了開工,張謇咬咬牙也隻有招回來。大生紗廠就這麼在謠言之中開工了,隨著機器開工,張謇還是明顯感到勞工不足,這個時候有一點好轉的跡象,當地的人發現紗廠開工並沒有用童男童女祭煙囪那樣慘不忍睹的事情,也沒有發生割掉女工乳房等毫無人性的怪事,他們在驚恐中發現,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麼簡單而又神奇,機器紡紗比手工的快多了。

張謇立即打出廣告繼續招人,當地的人還是有些遲疑,張謇將目標定位在放牛娃的身上。這些放牛娃都是窮苦出生,地主老財給一碗飯吃就高興得不得了,為了吸引放牛娃,張謇決定打破每個月開工資的慣例,一個星期結算一次。有幾個膽子大的放牛娃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就要看看狀元公到底是吹牛還是真是說話算話。一個星期過去了,放牛娃不僅僅活蹦亂跳地活著,還拿到了散碎銀子。其他的放牛娃一看,去他的地主老財,張狀元的工廠不僅有飯吃,還有工錢,一時間大生紗廠放牛娃雲集。周邊的農民一看張狀元的廠子誠實守信,也紛紛到工廠上班。張謇心裏那個高興,這樣一來工人不愁了,可以降低工資。可是沒過多久問題又出現了,農忙時節到了,農民都回家種莊稼去了,工廠一下子就空了。張謇想了一個辦法,決定實行“亦工亦農,工耕結合”的勞動製度,每到農忙季節,紗廠就關門停產,放工人回鄉忙農活。馬背上走出來的八股狀元跟那種死讀書的狀元一個最大的區別就在於識時務、肯動腦筋,張謇推行的這種“工耕結合”的勞動製度,“使大生紗廠工人謀生的手段多樣化,有安全感”。在炮火紛飛的歲月裏,張狀元背著手在廠子裏轉悠,看著一派繁忙景象,紗布源源不斷地運送到市場上,心裏那個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