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5年貴州巡撫潘霨向光緒皇帝上書,奏請建立青溪鐵廠,利用貴州的地下資源,依靠商人資金興辦新式的采礦企業,為洋務派的軍事和民用工業提供原料和燃料,以此開辟財源,扭轉貴州曆來“每歲度支全賴各省協濟”的財政困難。潘霨自己不懂企業運作,將辦鐵廠的重任交給自己的弟弟上海製造局候選道潘露。在中國曆史上一直都是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潘霨的弟弟潘露卻是個技術人才,小夥兒留洋三十年,曾經跟隨左宗棠奏派辦理金陵、上海兩局的製造事務,是大清帝國不可多得的留學生。潘露希望青溪鐵廠完全按照西方資本化運作模式進行招股,當然由於大清帝國的市場化程度比較差,產品的銷售通過官場走門子就快得多,於是跟自己的巡撫哥哥潘霨一合計,提出了全新的“商辦官銷”的模式。潘露對上海的資本市場很熟悉,派人到上海推銷股票,為了提高公司的信譽,動用貴州礦務總局的關係,公開刊發招股說明書《貴州礦務劄文》在多家媒體發布,向社會各界宣傳辦廠宗旨、經營管理及發展前景等事宜,以擴大招股的影響。潘露策劃了一下,每股收銀一百兩,共招三千股,合銀三十萬兩,青溪鐵廠就能開工煉鐵。為了吸引民間資本的踴躍參加,潘露公開放手青溪鐵廠的管理權,股份最多者推為總辦,其餘一人能集百股者作為幫辦。幾個月時間過去了,潘露很失望,隻銷售商股十萬兩,股票都銷售出去了不能退還,巡撫老大哥潘霨一拍胸脯,替兄弟潘露解圍,沒有彙報也沒有請示,直接挪用公款十九萬二千兩,同時還找關係到法國的銀行貸款三十萬兩來籌建工程,後來又花了三年時間從英國諦塞德廠購到全套煉鐵機器進行安裝。掏了公款的潘霨突然有點不放心,趕緊派官僚徐慶元、祁祖弈為正副幫辦,在漢口上海等銷售辦事處也安排了大量官員,什麼大事小事都得向潘霨彙報請示,更誇張的是潘霨還是擔心青溪鐵廠出問題,幹脆由一管帶率領向鐵廠派駐清兵三百餘人進行武裝看護。青溪鐵廠開了大清帝國武裝商辦現代股份製企業之先河,也為青溪鐵廠蒙上了一層注定是悲劇的麵紗。
盛宣懷無法忘記那個沸騰的日子:1890年7月17日,夜郎國鎮遠青溪碼頭上人聲鼎沸,鑼鼓喧天,熱鬧非凡,潘露督辦挽起馬蹄袖親自開爐點火,大清帝國第一座現代化的煉鐵廠很快就煉出了鑄有“天字第一號”四個大字的鐵錠,青溪鐵廠日產生鐵二十噸,鋼四十八噸,成為大清帝國名副其實的天字一號鋼鐵廠。很快潘露就遇到了一個致命的難題,鐵廠使用的煤是貴州甕安縣蘭家關的煤,質量不合格,導致煉鐵爐塞事件發生,青溪鐵廠在開爐一個月之內不斷處於停工檢修的狀態。雲貴總督魏光燾一看潘家兄弟倆的鐵廠問題不小,其中大部分費用都是潘霨擅自挪用的公款,這簡直就是要自己的命,貴州全省田賦額征十二三萬兩,加上其他雜賦全年總共不過二十餘萬兩,居全國十八行省之末,而全年支出則為一百萬兩左右,地方財政一直是入不敷出,依靠朝廷從其他省份劃撥官款才得以維係沒有破產,現在潘霨挪用的資金超過全省一年的財政收入,而潘家兄弟的鐵廠一天不如一天,簡直就是一個無底洞,魏光燾有點膽戰心驚,拒絕潘霨提出的所墊公款報銷的請求,對所借洋款也要鐵廠付息。潘霨一看自己的新任上司不支持自己的工作,繼續下去爛攤子沒法收拾,趁著開業不到一個月,潘霨趕緊將鐵廠所存機器煤鐵房屋等物品一並抵還公款。潘露一看自己的巡撫哥哥不僅不采納為了解決煤炭質量問題在黔陽開設分廠的建議,還完全將鐵廠資產國有化,出於一時書生意氣,在自己的督辦辦公室吞金自殺,等潘霨趕到工廠早已晚矣,潘霨抱著潘露還帶著體溫的屍體,像個嬰兒般號啕大哭,全然沒有了帝國二品巡撫大員的尊嚴。
一份可怕的商業間諜報告、一座帝國現代化的鐵爐、一位滿腹經綸的洋務天才、一場潸然淚下的生死哭泣,大清帝國天字一號鐵廠在日本人的無形壓力之下盲目上馬,洋務天才潘露飲恨而亡的悲劇不亞於伊藤博文的憂傷。年輕的生命再也找不回逝去的精彩,而伊藤博文注定不會放棄。潘露的屍體躺在巡撫哥哥的懷裏,他是幸福的。李鴻章已經徹底走了,自己的避風港又在哪裏?想到這裏,盛宣懷的心裏一陣陣地緊縮,身子有些冷得發顫,現在的漢陽鐵廠一樣麵臨青溪鐵廠的致命難題,煤炭、技術、資金猶如三條枷鎖,緊緊地勒住了漢陽鐵廠的脖子。盛宣懷偷偷地看了看一步鑽進轎子裏的張之洞,悲從心起,日本元老立憲派勢力與軍隊成長起來的新生派為了一個偉大的複興之夢在進行著你死我活的政治博弈,而大清王朝卻是勢力傾軋,一場浩大的拯救性經濟改革已成為操持權力的手柄,你死我活的商戰演變成了政治博弈的籌碼,帝國的複興夢想在看不見的政治搏殺中飲恨而泣。
就在潘露吞金自殺的那一年,剛剛趕赴湖廣總督衙門的張之洞就挽起袖子發誓要在荊楚大地大幹一場。大清帝國要修鐵路就要先設立鋼鐵廠,張之洞在兩廣總督位置上的時候就已經購買了一些設備,規劃了一塊地皮要搞鋼鐵廠,張之洞調任湖廣總督之後,接任兩廣總督的是李鴻章的哥哥李翰章,李翰章根本就不想要張之洞留給自己的鋼鐵“遺產”。而在1876年就委派盛宣懷到湖北挖煤煉鐵的李鴻章,已經對大規模設立鋼鐵廠是忌憚三分,加上天字一號鋼鐵廠青溪鐵廠的創辦人淪落到吞金自殺的地步,李鴻章自己不願意趟這趟渾水,也不願意自己的哥哥李翰章和張之洞這樣經常手握經卷喊口號的清流派扯上瓜葛,便給李翰章寫信“狂扁”張之洞:“香(張之洞號香濤,人稱香帥)複海署,抑揚鋪張,欲結邸歡。即準撥部款,恐難交卷,終要瀉底。樞廷皆知其大言無實也。”李鴻章告訴李翰章,張之洞給總理海軍事務衙門寫信吹牛,其實就是想巴結醇親王奕譞,戶部已經答應給張之洞撥款,但是這些款到賬,他肯定辦不了事情,出問題是遲早的事情,這一點我們大清帝國的第一CEO唐廷樞都看得非常清楚,張之洞除了說大話根本不可能辦實事。張之洞與李鴻章一直忙於在潛流中激烈交鋒,殊不知此時的日本人早已將陰謀之網撒向了漢陽鐵廠。
當年唐廷樞忽悠李鴻章修鐵軌拉牛車的結果,就是被慈禧太後下令抓起來給扔進了大牢,為了解救大清帝國肩負經濟改革開放重任的職業經理人唐廷樞,李鴻章是費盡心機,甚至將光緒皇帝的老爸醇親王奕譞給忽悠到開平,乘坐用廢舊材料組裝成的帝國第一輛動力火車。坐過風馳電擎般的火車,奕譞突然有一種強烈的自卑感,火車真是個好東西,自己簡直就跟井底的蛤蟆一樣視野狹窄,滿清王朝怎麼能將這麼快捷的交通工具給擱置呢?大開眼界的奕譞在1888年10月給慈禧太後上了一封奏疏,說招商局成立以來,南方的漕糧都是通過海上運輸到天津,然後從天津轉到通州,水路的運輸還是比較慢,如果能夠直接從天津修一條鐵路到通州,一轉眼功夫就到了。好家夥,奏疏一上,帝國嘩然,紛紛說修鐵路擾民,咣當咣當的聲響驚擾皇陵,驚擾地下的祖宗,更誇張地將鐵路和通敵聯係在一起,說修好了鐵路,那些從天津打到北京的洋鬼子可以坐火車直搗皇城,以前大清王朝一兩天喘息的機會都沒有,修鐵路就是叛國,任何一個政權,叛國那都是要殺頭的。之前給唐廷樞落井下石的那一幫蠢材一聽到火車就鼻涕一把淚一把,甚至有官員在朝堂上是號啕大哭,全然斯文掃地。醇親王自從兒子當了皇帝,一直就謹小慎微,這一次的上書也是李鴻章在背後攛掇的,沒想到反對之聲不絕於耳,李鴻章突然也鴉雀無聲,醇親王很沒有麵子。時隔幾個月之後,張之洞就鐵路問題又再次上書,從此帝國兩位重臣開始劍拔弩張。
1889年3月,張之洞突然上書慈禧太後,說“鐵路之利,首在利民,民之利既見,而國之利隨之”。在旁邊的醇親王一聽高興壞了,在自己最尷尬的時候張之洞居然站出來幫助自己,這個張之洞並非李鴻章說的那樣是隻會空談的清流派吹牛大王,在中法戰爭中督師兩廣,尤其是對西南戰局的不斷支持,取得了鴉片戰爭後帝國第一次對外戰爭的勝利。張之洞說著說著話鋒一轉,說醇親王修築鐵路的設想是為大清王朝百年大計,國家要真正富強,就得先修路才能真正貨通天下,目前在我們的武器裝備還沒有完全跟歐美國家接軌的情況下,天津到通州的鐵路確實存在很大的危險性,京畿完全暴露在洋人的槍口下,但是內地省份水路漫長,陸路可以修建主幹鐵路,帝國完全可以修建盧溝橋到漢口的盧漢鐵路,這條南北貫通的鐵路作為帝國的主要鐵路幹線,其他省份可以在主幹基礎上修支路,這樣一來就形成帝國鐵路網,四通八達的交通幹線就能迅速激活帝國的商業。慈禧太後一聽,張之洞的主意不錯,馬上下詔津通鐵路就不修了,趕緊先修盧漢鐵路吧。李鴻章一看不對勁,修鐵路是一項功在千秋的大手筆,修好了造福子孫,修不好就會拖垮貧弱的大清帝國財政,一旦失敗就成了帝國的罪人,可是兩廣一把手是自己的總督哥哥李翰章,李翰章一直對洋務不是很感興趣,如果鐵路讓李翰章來修肯定問題一大把,殺頭都有可能。於是李鴻章又攛掇醇親王,既然張之洞雄心萬丈,胸中自有韜略,幹脆將他的位置和李翰章的位置挪一挪。1889年7月,李翰章調任兩廣總督,張之洞調任湖廣總督。可是張之洞一到武昌就遇到問題,盧漢鐵路兩千多裏,自己一個人怎麼可能修好?趕緊給慈禧太後打報告,慈禧太後知道醇親王之前上折子的背後是李鴻章,改了修建計劃采用張之洞的建議,有點駁了李鴻章的麵子,但是鐵路不能張之洞一個人修,隻有李鴻章與張之洞齊心協力才行。慈禧太後找到李鴻章,語重心長地對李鴻章說:“你們都是朝廷重臣,國家棟梁,修鐵路是發展經濟的重要一步,希望你們能摒棄前嫌,攜同辦理,一個由盧溝橋往南,一個由漢口往北,這條跨越直隸、河南、湖北三省長達兩千餘裏的盧漢鐵路一旦修好,功勞不亞於鎮壓太平軍匪亂。”
張之洞馬不停蹄,趕赴武昌赴任的途中繞到上海,約見了已經升任招商局督辦的盛宣懷,這個盛宣懷是李鴻章身邊的紅人,之前曾經在湖北到處挖過煤,對湖北的資源狀況有詳細的資料。尤其是早年李鴻章試圖新辦鋼鐵廠,派盛宣懷負責湖北礦務局工作,盛宣懷拿著李鴻章的二十萬串餉銀,聘請了西洋礦師勘查過湖北大冶等地的煤鐵礦資源,要修鐵路就離不開這些資源,還有就是盛宣懷搞過不少企業,有著豐富的經驗。在上海豫園,張之洞與盛宣懷“連日晤談,詳加考究”。張之洞此行還有一個目的,之前更改修路計劃讓李鴻章很沒有麵子,李鴻章是慈禧太後的老鄉,從馬背上一路殺出自己的仕途,是大清帝國的拯救者,連慈禧太後都要忌憚三分,以後要想通力合作還要盛宣懷這個李鴻章的近前紅人從中穿針引線方可。在此之前,在李鴻章麵前一直是小弟弟的張之洞多次給李鴻章發電報商洽修路,但他的熱臉很快就貼到了李鴻章的冷屁股上。有一天,坐在辦公室的張之洞突然收到李鴻章的一份電報,拿到電報還滿臉笑容的張之洞看完之後是滿臉的憤怒。李鴻章的電文很短:“調公創辦鐵路,聞由邸主持,非鄙意也。”這下好了,李鴻章說得很清楚,皇帝給你張之洞下調令到湖廣總督的位置上,不是因為你張之洞之前在湖北工作過,而是專門調你修鐵路的,既然是你張之洞主持,我摻和個什麼勁兒?李鴻章壓根兒就把慈禧太後的諄諄教誨給丟到後腦勺去了,張之洞啪的一下將電文拍在桌子上,冷靜地想了一會兒,提筆給慈禧太後寫奏疏:“儲鐵宜急,勘路宜緩,開工宜遲,竣工宜速,宜以積款、采鐵、煉鐵、教工四事為先。”張之洞提出了十年完成修路的計劃,李鴻章知悉張之洞的奏疏之後,依然是一句話,吹牛說大話,修路牽涉到鐵軌、測量、技術等等問題,張之洞一樣都沒有,這是壓根兒就不可能的事情。李鴻章還不知道張之洞的十年計劃內情,張之洞決定前六七年主要做好采礦煉鐵、製鋼軌、派學生出國學習鐵路技藝、勘測路線等準備工作,後三四年開工修路,兩端並舉。
張之洞麵臨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那就是無論是修路還是煉鋼,都苦於沒有銀子,於是張之洞跑到了醇親王府,醇親王的身體是一天不如一天。張之洞一陣噓寒問暖之後轉入正題,提出要戶部劃撥官款作為修鐵路的專款,醇親王對李鴻章臨陣看笑話的事情很撮火,尤其是李鴻章興辦了江南製造局、招商局以及開平礦務局之後,勢力如日中天,把控著直隸總督兼北洋集團,在英美各國都被叫作大清帝國副總統。醇親王已經給兩江總督劉坤一下了話,讓自己的狗腿子張翼辦洋務,最好能夠去招商局、開平礦務局這樣的大企業曆練曆練,醇親王一是希望自己的人掌控這些大企業分解李鴻章的北洋集團洋務勢力,更重要的是自己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自己的兒子一直被老太太慈禧太後壓製著,如果醇親王府不能掌控一些實體企業進一步掌握改革開放的帝國話語權,可能醇親王府就要在自己一命嗚呼之後快速衰敗。醇親王看著眼前這個雄心勃勃的漢族官員,臉上浮現出微笑,憑他自己的直覺,大清帝國最後能跟李鴻章抗衡的唯有張之洞。醇親王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香帥,鐵路專款我去太後那裏爭取,每年給你撥兩百萬兩,現在時局艱難,你們一定要注意開源節流。”
醇親王的諄諄教誨猶如一枚鋼針刺在李鴻章的心髒,將張之洞和李鴻章推向了更為尖銳的對立麵,也埋下了一個致命的地雷。李鴻章一聽醇親王這老爺子還真就被張之洞的吹牛之術給忽悠了,立即給兩廣總督李翰章電報,讓他把張之洞在兩廣任上購買的鐵廠設備統統還給張之洞,讓鐵廠這個無底洞先將張之洞給纏住。張之洞當年在廣州通過大清帝國駐英國公使劉瑞芬,在英國購買了熔鐵爐兩座,和潘露督辦的青溪鐵廠一樣都是在英國諦塞德公司買的,日產能力100噸,還有煉熟鐵、煉鋼各爐、壓板、抽條、製軌各機器,一共花去十三萬兩銀子。李鴻章在寫給哥哥李翰章的信裏對張之洞一通嘲笑之後,決定找醇親王好好商量商量,要給先煉鐵的張之洞來個釜底抽薪。
到了醇親王府,李鴻章跟醇親王一番寒暄之後,提起了津通鐵路的事情,李鴻章故意長歎一口氣:“若非確有利益,斷不能上欺殿下,殿下非見其確有利益,亦不能輕信鄙言而以之上誤聖聽。微臣一片苦衷,倘竟置之不論不議,知者以為優容,不知者且以為認錯,以此海署所奏文件,竟不足輕重矣。”醇親王奕譞一開始是想通過張之洞來牽製李鴻章,怎麼一聽李鴻章這話不是個味,李鴻章挑撥奕譞,津通鐵路的否定,看上去張之洞是為醇親王遭遇反對派夾擊解圍,實際是奪權攬功,否定津通鐵路的修建不是否定我李鴻章,而是否定了醇親王的奏疏,天下人不知道的肯定說王爺在朝廷無足輕重,修建盧漢鐵路是張之洞提出來的,但是王爺的海軍衙門還幫著在戶部給張之洞要銀子,修好了功勞是張之洞的,修不好還說戶部資金有問題。醇親王奕譞恍然大悟,看來張之洞不僅僅喜歡吹牛,而且還挺有心計,忙問李鴻章有何對策。“王爺,我得到情報,沙俄已經通過決議,修建西伯利亞大鐵路,鐵路的終端是東北,東北是大清王朝的龍興之地,一旦沙俄人將鐵路修到東三省,對帝國的威脅就太大了。還有日本人一直對朝鮮王國虎視眈眈,我們應該先修關東鐵路,以抗衡沙俄和日本對東三省的滲透。”李鴻章看奕譞表情凝重,繼續說服醇親王,“王爺是否還記得左宗棠當年提出的塞防,我們現在的陸軍依然靠步行和騎馬,我們北洋的海軍再強大也隻能是沿海線,一旦沙俄和日本從東三省陸路進攻,等我們的部隊開赴前線,可能要塞早已被敵國軍隊占領,關東軍情緊急。”奕譞一聽李鴻章說得在理,現在自己是海軍總理衙門大臣,一旦東三省出事,北洋水師可能被敵國軍隊從陸路偷襲,到時候他張之洞蝸居在荊楚,倒黴的是自己。奕譞第二天一大早就給慈禧太後上了一個折子,要求暫緩盧漢鐵路的修建,將戶部調撥的鐵路專款轉撥到關東鐵路上麵,兩廣轄區每年上繳十萬兩鐵路銀子。
龐大的帝國鐵路網計劃突然之間取消了,每年兩百萬兩的銀子也沒有了,張之洞撫摸著剛剛從廣東運到武昌的煉鐵爐是火冒三丈。李鴻章為了自己麵子的一己之私對張之洞來了個釜底抽薪,正是這背後的一招為張之洞的大工業夢想埋下了資金鏈斷裂的禍根,也為日本人乘虛而入,通過資本霸占大清帝國鐵礦石留下了絕佳的機會。正在張之洞火冒三丈的時候,德國使館的時維禮·沙伊特魏勒普找上門來,張之洞了解這個日耳曼人,在使館工程司工作,還沒有等張之洞開口,時維禮·沙伊特魏勒普很禮貌地將一份鐵路計劃書遞交到張之洞的手上。看了看時維禮·沙伊特魏勒普的盧漢鐵路修建計劃書,張之洞無奈地搖了搖頭:“時維禮先生,盧漢鐵路已經被朝廷下令緩修,謝謝你的計劃書。”時維禮聳了聳肩:“難道這就是你們大清帝國文人常說的朝令夕改嗎?”張之洞對這個洋鬼子對成語運用得如此嫻熟頗有幾分意外,剛才還憋屈的心裏一下子放鬆了許多,朝時維禮點了點頭:“時維禮,你在使館做工程設計,我想開辦鋼鐵廠,你有什麼好建議?”時維禮嗬嗬一笑:“總督大人是要顧問我?”張之洞一看這個德國人還挺鬼,經過幾天的交談,確信這個德國佬在重工業方麵頗有建樹,決定聘其為工業顧問。時維禮一聽高興壞了,回到使館就將工程司的差事給辭了,跑到張之洞的府上當幕僚。
張之洞交給時維禮的第一個任務就是拿著一份《捷報》去大冶縣勘查鐵礦,當初張之洞去上海找盛宣懷的時候,就聽說大冶縣的鐵礦石質量非常不錯,後來醇親王又私下告訴張之洞,要修鐵路煉鐵軌千萬別放棄大冶縣的鐵礦石。張之洞當時留了一個心眼,找到了一份捷報,《捷報》的文章說:“英國煤鐵最富,然而湖北省所雇用的外國礦師則認為中國的鐵礦比英國為尤富,大部分的鐵很純,即可製成器物與鐵軌。”張之洞還搞到了一份絕密的報告,當時李鴻章派盛宣懷到湖北考察煤鐵,英國礦師郭師敦在勘查之後出具了一份非常煽情的勘礦報告,報告說:“大冶縣屬鐵礦最多,各山礦脈之大,惟鐵山及鐵門檻二山為最。驗諸四周,礦石顯露,足征遍山皆鐵……淨鐵質為60%-66%,若以兩座熔爐化之,足供一百餘年之用……”郭師敦的誇張報告也是大冶鐵礦石成為全球關注焦點的一個重要原因,甚至成了西方列強議會上重點討論的霸占議題。拿到《捷報》的時維禮一時激動壞了,立即就要動身,張之洞一把拉住時維禮,就時維禮現在的一身打扮去大冶縣礦山,當地的縣令不攔他,老百姓也要用臭雞蛋爛菜葉子把他給轟出來,趕緊找出一身長袍馬褂,還有一根假辮子給他。
日耳曼人時維禮戴著假辮子穿著長袍馬褂高高興興跑到大冶縣,結果一到大冶縣就被當地的老百姓給暴揍了一頓,鼻青臉腫的時維禮爬起來拿出張之洞的手諭,老百姓才放了時維禮。在大冶縣考察完畢回到武昌,時維禮一見到張之洞便眉飛色舞地將大冶縣的礦山再次誇張演繹了一番:“每年開采一萬噸,可供開采兩千年。”這個時維禮比郭師敦還能吹,堅定了張之洞開廠煉鐵的信心,你李鴻章不讓我修鐵路,我煉鐵軌,你關東鐵路難道非要用外國人生產的鐵軌不成?張之洞是摩拳擦掌要跟李鴻章賭一賭,找到豐富的鐵礦石,張之洞又派出七路人馬找煤。很快在大冶縣一個叫王三石的地方找到煤礦,調查報告送到張之洞手上,張之洞一看煤礦含煤豐富,也是那種一鏟子下去就是精煤的好礦。張之洞的高興勁剛上來,一份紫禁城總理衙門的電報就送到了張之洞的手上,一看到電報張之洞大怒,狠狠地將電報給扔到了地上。“這肯定是時維禮幹的好事。”張之洞咬牙切齒,大冶縣的煤礦是時維禮帶隊勘查的,現在德國人向大清帝國的總理衙門交涉,希望大清帝國將大冶煤礦的開采權讓給德國,總理衙門將這麼重大的責任推到張之洞這裏,讓德國人找張之洞協商。張之洞已經意識到時維禮是德國使領館派到自己身邊的經濟間諜,利用顧問的身份將大冶煤礦的情況摸查清楚後,將詳細情況向自己彙報的同時抄送了一份給德國政府,這一次德國政府通過外交手段直接索要大冶煤礦的開采權,看來他們是已經充分掌握了大冶煤礦的商業機密並且謀劃周全了。張之洞根本就沒有考慮總理衙門提出的跟德國人商量的事情,直接給總理衙門回複了一封隻有四個字“絕無可能”的電報。
鐵礦石、煤炭都找到了,鐵廠建在何處呢?嘲笑張之洞為吹牛大王的李鴻章沒想到抽掉了龐大的資金支持,張之洞這一次好像還真能折騰出一點動靜。李鴻章馬上給張之洞發了一封指點江山的電報:“西洋各國多以鐵就煤,無運煤就鐵者,鐵廠應當設在煤礦附近。”讓張之洞困惑的是李鴻章的秘書,國有企業職業經理人盛宣懷曾經詳細調查過湖北的資源狀況,他給張之洞的建議是湖北大冶盛產鐵礦石,鐵廠宜設在黃石,以便就近取用大冶鐵礦。張之洞對這個問題確實不怎麼懂,谘詢了總工程師盧森堡人歐仁·呂柏,歐仁·呂柏告訴張之洞也不一定非要什麼鐵就煤,煤就鐵的,主要看資源的交通與成本是否最經濟。按照歐仁·呂柏的說法,張之洞綜合考察了鐵礦石以及煤炭的分布狀況,發現鐵礦集中而煤礦分散,鐵礦離省城近而煤礦遠,這樣運煤就鐵比較好,而且鐵礦離省城近經營起來也便利得多。張之洞決定采用盛宣懷的建議,可是讓張之洞失望的是,道員徐建寅率領一幫洋工程師前往黃石勘察廠址,洋工程師一個勁地嚷嚷:“NO!NO!”洋工程師給了張之洞一個結論,黃石港地勢太低,大廠沒法建,但可以設立小廠,可大冶的鐵礦石那麼多,建立小廠實在是浪費資源。
張之洞更加犯愁了,坐在總督府裏冥思苦想,望著窗外滔滔的長江水,突然一拍大腿,對歐仁·呂柏說:“幹脆煤鐵兩不就,直接把鐵廠設在武昌城外,就在總督府附近找塊地方,還可以親往監督,管起來也方便些。”張之洞就是要在總督府就能監督鐵廠,每天可以透過窗戶望著窗外的高煙囪,濃煙滾滾,好不氣派。張之洞在漢陽大別山北麓登高望遠,發現這地方簡直就絕了,南靠大別山麓,北濱漢江,麵臨長江,與總督府所在地武昌隔江相望,長有六百餘丈,寬有百餘丈,正是建廠的好地方。張之洞一陣叫好之後當場拍板:“就這裏,就這裏!”歐仁·呂柏很謹慎地對興高采烈的總督大人提醒道:“總督大人,你現在是站在台子上的,這個地方太低了,江水一漲上來,工廠就要被水淹。”張之洞嗬嗬一笑,這些洋人就是死腦筋,大清帝國什麼都少,就是人多,在戰場上一撥又一撥揮舞著大刀長矛的帝國將士,用胸脯擋洋鬼子的長槍大炮都能將敵人的火力給耗光,低窪怕什麼?填土築堤,築到水淹不著的位置不就行了?回到總督府,興奮勁還沒過的張之洞提筆給總理衙門寫報告:“今擇得漢陽大別山下有一區,麵臨大江,運載極便,氣局宏闊,亦無廬墓,與省城對岸,可以時常親往督察,又近漢口,將來運銷鋼鐵貨物亦便。”報告的結尾還附上了一張詳細的工程預算表共計二百七十九萬兩。
張之洞很快就為一時的拍腦袋付出了代價,填土方修堤壩的銀子就花了一百多萬兩,設備、人工費用隻有一百多萬兩。張之洞已經不指望總理衙門能夠給自己爭取一些費用,將自己家裏值錢的東西都拿到當鋪進行了典當。八股科舉正途出身的探花郎張之洞在資金最困難的時候也幹了帶有詐騙性質的典當融資。張之洞在典當家裏字畫的時候了解到當鋪有一個潛規則,武昌的幾家大字號的當鋪在收總督府的皮箱典當的時候,從來不打開箱子進行驗貨,更不敢問裏麵到底是什麼東西,當鋪都是按箱子交割,每口箱子兩百兩銀子,到次年開春後銀根有所鬆動時,總督府再拿銀兩來贖回這些原封不動的箱子。張之洞一看這辦法不錯,派手下人收集了不少的皮箱,上麵蓋上湖廣總督府的關防大印,從武昌的當鋪裏拆借了不少周轉的銀子。
1892年5月的一天,張之洞正在總督府數當鋪當來的銀票的時候,一封舉報信送到了張之洞的案頭,舉報信說候選知縣遊學詩負責辦理大冶道士洑、明家灣等處煤礦,挪用公款,大肆建造樓宇,添置器具,鋪張浪費,還虛開工匠工食,多用冗員,妄支濫用。張之洞一看舉報信簡直就暴跳如雷,立即將遊學詩叫來,一番詢問,這位候補遊知縣看張之洞一臉的怒火,知道蓋子是捂不住了,就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張之洞以“虛糜巨款,均堪痛恨”的理由將遊學詩就地免職,並嚴令遊學詩將經手費用核算明白,交代清楚。張之洞意識到可能貪汙公款的現象還大量存在,立即派員成立專案組,調查各項工程處所,將一切冗工冗費概行刪除,不準稍徇私情,盡力節省建設費用。最後的調查結果讓張之洞很是痛心:“廠中共用洋員四十餘人,華員數倍之,無煤可用,無鐵可煉,終日酣嬉,所費者又不知凡幾。”一個更為可怕的統計數據顯示,在漢陽鐵廠官辦期間所耗的五百六十萬兩白銀中,真正用到實處的不過兩百餘萬兩,“其餘皆係浮費之款,於公司毫無利益”。國有企業在沒有實施職業經理人管理的體製下,當整天白花花的銀子流進流出,注定滋生腐敗,這是集權製度下權力饑渴的產物,也是國有企業可怕的毒瘤。
1894年5月25日,帝國的天空萬裏無雲,武漢三鎮人山人海,一大早張之洞就穿上了朝服,在一群官員的簇擁下來到了鐵廠,曾經的窪地現在是廠房林立,高爐巍巍,鐵路縱橫,氣勢如虹。歐仁·呂柏將火把遞給張之洞,張之洞挽起袖子將火把伸到了爐口,熊熊烈火照耀著張之洞笑眯眯的臉龐。慢慢地,滾滾鐵流像彩虹般從爐台飛出。張之洞的心情是相當的激動:“今日之軌,他日之械,皆從此出,將來軍旅之事,再也不用仰仗於他人。”四年前,在夜郎國,洋務奇才潘露興奮地點燃熔鐵爐的一刹那,帝國也在為之歡呼,今天張之洞點燃漢陽鐵廠的一刹那,世人驚歎,已經撒手人寰的唐廷樞九泉有知的話,一定會為自己當年輕視張之洞的言論而內疚。當天應邀出席漢陽鐵廠點火儀式的美利堅合眾國駐漢領事查爾德感歎道:“這家企業是迄今日為此,中國以製造武器、鋼軌、機器為目的的最進步的運動,因為這個工廠是完善無疵的,而且規模宏大,就是走馬看花地參觀一下,也要幾個鍾頭。”日本駐華記者當天就向日本國內發出了漢陽鐵廠點火的報道:“登高下瞻,使人膽裂;煙囪凸起,矗立雲霄;屋脊縱橫,密如鱗甲;化鐵爐之雄傑,碾軌床之森列,汽聲隆隆,錘聲丁丁,觸於眼簾,轟於耳鼓者,是為二十世紀中國之雄廠耶!”正在籌劃兵發朝鮮直搗大清帝國北洋水師的龐大作戰計劃的伊藤博文看到了這篇報道,眉頭緊鎖,自己創辦的日本第一家官營釜石製鐵所在通貨膨脹的經濟危機之中倒閉了,如果不能迅速擊敗大清帝國,日本就再也沒有機會擊垮這個鄰居了。
潘露的悲劇很快在張之洞身上重演,煤炭成了一個大問題,王三石煤礦挖著挖著就挖出大水,隻有在旁邊的馬鞍山煤礦采煤,結果煉出來的鐵軌斷裂現象很嚴重,關東鐵路都不給漢陽鐵廠下訂單。死要麵子活受罪的張之洞看著一塊塊廢鋼廢鐵出爐,加上甲午海戰開始,朝廷根本沒有銀子給漢陽鐵廠,張之洞在給慈禧太後的折子上痛心疾首又無可奈何:“臣力小任重,時切悚惶,加以督工籌款,事事艱難,夙夜焦急,不可名狀。惟以此事為自強大計所關,相機趕辦,期於必成,斷不敢因工巨款絀,中途停廢,以致創舉無效,貽譏外國。”甲午海戰,大清帝國北洋水師全軍覆沒,伊藤博文帶著羞辱的心態將李鴻章叫到吃河豚的小飯館,讓李鴻章簽約賠償兩億兩白銀。為了賠款,已經財政破產的大清帝國再也沒有資金修路辦廠,下令官辦企業“招商承辦”。1896年,走投無路的張之洞將漢陽鐵廠交給了盛宣懷,盛宣懷上任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派工科進士三品郎中李維格帶大冶鐵礦鐵礦石、萍鄉煤礦煤焦以及漢陽鐵廠鋼鐵產品,請英國鋼鐵化學專家史載德化驗廠礦產品,一個困擾張之洞多年的難題成為國際笑話在帝國傳開了,漢陽鐵廠鋼鐵質量以及數量少的重要原因是張之洞從英國購買煉鋼爐時,根本就沒有化驗原材料情況,所購買的貝色麻爐,是用酸法煉鋼,不能脫磷,而大冶鐵礦含磷過重,自然生產的鋼軌不合格。根據歐洲權威礦師的說法,生產魚尾板等小件的是馬丁爐,屬堿法煉鋼,脫磷效果好,所煉出的鋼材質量優等。找到症候的盛宣懷決定通過發行股票的方式募集民間資金來開辦漢陽鐵廠,並改組漢陽鐵廠構架,將漢陽鐵廠改為總廠,大冶鐵礦隸屬總廠,聘請大商人、大作家鄭觀應為漢陽鐵廠總辦。就在盛宣懷準備大刀闊斧地改組漢陽鐵廠的時候,日本幽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