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無花堂堂主。”薛盛荀走後,柳七反複思量這一句話。
這一戰雖然凶險,可對柳七而言,他沒出過半分力氣,絲毫感受不到勝利後的喜悅以及萬人之上的榮耀。
柳七以憐憫的目光注視著已經長眠了的斐龍,他為什麼會死,自己或許可以猜出,殺一儆百,可也不僅僅這麼簡單,斐龍一向對自己不滿,斐龍也絲毫沒有掩飾對自己的不滿,他若是活著,隻怕會千方百計的來阻止自己當無花堂的堂主吧。
可是這一切,真是自己想要的嗎?柳七走出無花堂,墨色的夜,皎潔的月,自己就像是世襲了爵位的公子,隻需碌碌等待,整日無所作為便可享受到萬人之上的權利與地位,可是這些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嗎?
可是,我想要的是什麼?
是啊,我從未有過自己想要的事物。
“柳七。是你嗎?”晚風乍起,透過楊柳般和煦的嗓音響在柳七的耳邊,還夾帶著一陣淡淡的幽香。“你在想什麼?”
柳七回身,見是一女子,看樣子比自己還要小上許多,單薄的身子總顯得過於柔弱,晚風拂過,搖搖欲墜。給人弱不禁風的感覺。眉目清秀,笑容略顯憂傷,眼角深深的劃下一道淚痕。
“你是……”柳七隻覺得眼熟,卻沒認出。
“我是堂主的夫人。”那女子笑了笑,打斷他的話,可笑容中透著無盡的悲傷,隨後補充道,“花堂主。”
柳七吃了一驚,為掩吃驚之色忙行了一禮:“花夫人。”心中卻在疑慮:“花不破的夫人如何竟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花夫人笑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你在想什麼?”
柳七眉頭一皺,傲然之色頓起:“花夫人難道還不明白自己的處境嗎?”
“我的處境?”花夫人淒然道,“我的處境難道還能更糟嗎?”
柳七冷冷的道:“你現在若是還不走,也許會更糟。”
花夫人仰頭看了看空中,眼中呈現出一輪明月,月光下,一片漣漪:“你真的要趕我走嗎?”
“花不破已死,你還有留下來的必要嗎?”
花夫人目中流出的不再是淚,而是一種說不出道不盡,其深似墨、其濃若血的怨毒:“柳堂主,我是否應該這樣稱呼你?你知道你是怎樣坐上現在這個位子的嗎?”
“哼!”柳七不耐的道:“花夫人,人總要麵對現實,你這樣逃得過去嗎?自古弱肉強食,這個道理你不會不明白吧。”
花夫人似乎吃了一驚,似乎沒想到他會這麼說,隨後便是淒苦的一笑:“弱肉強食,那你也應該給我們這些弱者一個喘息或者是說話的機會吧。”
柳七現在已十分不耐,穩定了許久才歎出一口氣“好,你想說就說吧,說完就滾!”
又是一陣晚風拂過,花夫人似乎是感受到一些涼意,素手輕輕緊了緊衣衫,隨後便悠悠的講述一件往事:“我不知道這些年裏究竟發生過什麼,你竟然認賊作父。”柳七強屏住怒意,聽她說完。“那一晚,發生過什麼我可以當作不知道,我隻是想離開,自己一個人靜下來想一想,哪知我終究還是沒能逃出他的魔爪。我本以為他會把我殺死,或者是再關入‘繭’中。誰知他竟將我送給了花不破。”說到這裏,怨毒之意再也無法掩蓋,雙手陣陣顫抖,仿佛要抓出隱藏在暗中的惡魔,又仿佛要抓爛自己不堪的身軀。
花夫人顫抖著繼續講下去:“他廢了我的武功,一切的一切,我隻能逆來順受。花不破已近古稀之年又怎麼能有孩子?”說到這裏,泫然欲泣,“尊主老謀深算,我至今才明白他為達目的是如此的不擇手段。”
“繭刑……尊主……”柳七赫然醒悟:“你是北辰!”
北辰一聲苦笑,淚水能洗掉一切,唯獨洗不掉淚痕,這個痕跡在她的臉上,越劃越深:“你不認我,我不會怪你。但你一定要小心薛之章。他不會把一切都給你,他會把你利用到最後一秒,直到沒有價值。”
柳七的心沉了下去,自那場火起,自己的身上就有無數根絲線,擺布著自己的一切,線的另一端,連接的是薛盛荀的指尖。她不勸自己逃走,因為她與自己同樣知道——沒有人能逃得掉,沒有一人。
“我說完了。”北辰黯然道:“我不會拖累你,畢竟的的身子已不再幹淨,我會照顧好我們的孩子。”
“我很同情你。”
“我不值得同情。”北辰埋在暗處的目光忽然盯在柳七的臉上,“臨走前我可不可以再摸一摸你?”
月光下,隻見柳七模糊的身影微微點了點頭。
北辰走近,一隻手輕輕拂拭到柳七的臉上,夜色與北辰的眼眸渾為一體,眼中再無那充滿野性的活力,隻剩無盡的憂愁與那逃脫不出的、無邊的黑暗。
忽然,她的眼眸中閃現出極度的恐懼,夜色全部化在她的眼中,濃縮成一個點,一點遙不可及的絕望。
北辰驚恐,退開,逃走。
晚風乍起,吹過了枯萎了的花瓣,殘落一地回蕩著似花般枯萎了的呼聲:“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柳七的聲音嘶啞、幹澀而冰冷:“我很同情你。”
是罪孽嗎?罪孽從來都不隻是因為一個人。
冷的月,黑的夜,迷失在永夜中的旅人未及黎明,該如何能找到歸家的路?
黑的夜,冷如月的眼眸閃爍在暗處,那眼中透出的,遠不是一個年幼孩童所能擁有的狠毒,柳七竟也感覺不寒而栗。
暗處的身形向柳七走近。“我知道你,你是柳七。”一個年幼的孩童的口中竟能說出這種話,柳七的心中也有些驚異。”
麵對孩子,柳七畢竟狠不下心腸,他笑道:“我也知道你,你是花不破的兒子。”
“我叫花不立。”
柳七道:“你的母親剛剛已經離開了,你不去找她嗎?”
花不立道:“我是來找你的,娘在總是在一個人發呆的時候叫著你的名字,我想看看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柳七彎著腰,用著逗小孩的口吻問道:“那現在你看到了,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花不立緘口不言,狡黠的目光轉了轉,隨後說道:“你把耳朵貼過來,我悄悄告訴你。”
柳七開心的笑了。看來他始終還是一個孩子,仍然具有孩子的天性,隻不過心理年齡比尋常孩童更成熟了些罷了。柳七把耳朵貼近花不立的嘴旁。
在柳七的耳朵即將貼到花不立的嘴邊時,柳七瞬間出手,抓住了花不立稚嫩的雙手,用力一捏,花不立吃不住力道,雙手手中的暗器便脫落到地上。
柳七鬆開了他的雙手,微微笑道:“小孩子的玩具可殺不了人的。”
花不立緩緩活動酸脹的手腕說道:“誰說殺不了人?我在剛剛就殺了一個。”
“你是說花和尚?”柳七道,“他被花不破害得那麼慘,你還要殺了他?”
花不立道:“我不殺他,他就會連我也殺了。”
柳七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他殺了花不破,你又殺了他,他的孩子又會要殺你,這樣殺來殺去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呢?”
花不立道:“花和尚沒有孩子。”
柳七失笑道:“我隻是比如,難道你不懂嗎?”
花不立道:“你同情他,所以你才會為他說話,正如你同情你自己,因為你們倆個有同樣的遭遇。”
柳七一怔,他不敢相信這樣的一句話會從這樣的一個小孩子口中說出。
花不立繼續說道:“我還有個同父異母的兄弟,但他天生是個傻瓜,可我並不同情他,因為我們之間的遭遇不同,對待也不同。心懷憐憫的人總是先看到別人的悲傷、痛苦以及不幸,再與自己的悲傷、痛苦、不幸相互對照,超出則哀歎,不及則慶幸。其實他們隻是一個自以為善良的可憐蟲,而你就是那些可憐蟲的其中一個。”
柳七笑道:“你隻是一個不到五歲的孩子,你的見解倒是與眾不同。”
花不立陰冷的目光忽然黯淡,說道:“我要走了,我現在已經知道了,你是一個可憐蟲。我寧可與一個傻瓜說話,也不願和可憐蟲說話,傻瓜至少並不虛偽。”說著,轉身就走,對柳七甚至不做出半點防備。
此時柳七心裏亂作一團,他簡直不知該如何對待這對母子。
柳七黯然垂首,忽聞暗器破空的聲音。柳七衣袖一揮,已經卷過。暗器上還掛著一張字條:“想見莫紅湘就隨我來。”
這時隻見一道黑影從遠處庭院角落的一棵樹旁閃過。柳七想也不想的就跟了上去。
那黑衣人行到距無花堂左近的一處偏僻的荒野中就停下了腳步,二話不說抽出腰中長劍,一劍化千向著柳七點去。
柳七背負著手,上身微微而動,每一劍都恰到好處的貼著肉身擦過。數十招過後,那黑衣人氣憤已極,加快了出劍的速度,本來七分攻勢中尚有三分防守。現下連僅有的防守也放棄了,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進攻上。
柳七這回不得已用上了單手,仍是舉重若輕,輕描淡寫的化開了所有的攻勢。
那黑衣人越打越急,一招快似一招,卻仍無法傷及柳七分毫,一怒之下忽然將手中的長劍拋之於地。蹲在一旁嬌嗔道:“你騙人,你教我的全都是假的。”
柳七走過去伏下身子伸出一隻手欲將她拉起:“我不會教你如何去殺人,那樣一點意義都沒有,隻有等到你真正的殺過人後,你才能懂得我教給你的一切,我就是這樣練習的。”
莫紅湘驚道:“你也殺過人?”
柳七黯然:“殺過,而且很多,所以如果隻是一味的練習武功、心法、招式的話,你是永遠也殺不了我的。”
“你總是這樣說,可你要我殺人。”莫紅湘委屈的都快哭了出來,“我做不來那種殘忍的事情。”
“很簡單。”柳七從靴口掏出一柄匕首,“拿著它。”隨著柳七和煦的目光以及讓人無法抗拒的口吻,莫紅湘的右手握住了匕首的柄部,柳七的雙手忽然捧住莫紅湘握住匕首的手,用力的紮向自己的心房。深入了半分卻突然遇到了阻力。
莫紅湘驚道:“你在做什麼?”
柳七笑了笑道:“這樣你就可以報仇了。”
莫紅湘哭了出來,哭的柳七心都融化了:“你以為你這樣我就能好受嗎?你為什麼這樣自私?你為什麼總是這樣自以為是?為什麼從來不顧及我的感受?為什麼你總是要離我而去?為什麼?”
柳七木納的言語,機械的回答著:“因為……我的愛……就是……自私的……自私到……可以漠視……一切……”
莫紅湘止住淚水:“那就把你的自私分給我一些,不要一個人承擔,你把它釋放出來,自己也會好受一些。”
“釋放?”柳七木納的問道。
“對!”莫紅湘雙手輕輕一分,裹在身上的緊身衣便褪了下來,露出蓮藕般雪玉的胸膛和蓮花般嬌紅的一點。
“為什麼。”柳七仿佛已經變成了機械,失去了人的活力。
“我不願看到你難過。”
“你,你不必這樣。”柳七舔了舔幹裂的下唇,目不轉睛的看著她。
晚風襲來,莫紅湘的身子顫顫發抖,忽然她抱緊了柳七,口中喃喃,如花般細語:“跟我走吧,我知道你過的不快活,離開你的那個組織。我可以把我的一切都交給你。”如花般哭泣。
柳七再也按捺不住熊熊燃起的欲火,惡狼般將莫紅湘推到在地,撲上。
莫紅湘毫不反抗,笑著流出了淚水。
病態的瘋狂來自於壓抑著的不安以及躁動的心。
那封閉的牢籠,那無法觸及的天空,那淡淡的龍涎香氣,那倒在自己麵前的一具具成名高手的屍體。此刻,均已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