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母親去世後,阿清比以前還要疼我。那時的我年紀尚幼,卻總覺得有些奇怪,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對我那麼好。雖然沒有什麼不好,但這樣的特殊待遇我寧可不要,可這樣想的時候我又覺得對不住她。不管怎樣,阿清對我一直照顧有加,甚至時常拿出自己的零用錢給我買餡餅兒或煎餅吃。天氣冷的夜晚,她還會提前準備好麵粉,然後悄悄地給我端來一碗熱乎乎的湯麵,有時還會給我買砂鍋餛飩。除了吃的,她還為我準備鞋子、鉛筆、筆記本等各種用得著的東西。

還有一次更離譜,在我沒有向她開口的前提下,她強硬借了三塊錢給我。當時她以為我在為沒有零用錢而苦惱,於是主動拿了錢到我的房間。我自然不肯收,但她一直強調不能沒有零用錢,非得讓我收下。我拗不過她,隻能硬著頭皮說算是向她借的。後來,我高高興興地把那三塊錢包好,裝在了衣服口袋裏。結果上廁所的時候,我沒留意,錢袋一下子掉到馬桶裏。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隻得將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阿清,接著,她找來一根竹竿將裏麵的錢袋撈了出來。隔了一會兒,井邊就傳來了嘩嘩的流水聲,我出去一看才知道,是阿清挑著竹竿在清洗上麵掛著的錢袋。清洗過後,她將裏麵的錢拿了出來,可惜那些紙鈔被水泡過之後,顏色都暈開被染成褐色了,花樣也都看不清了。她又找來火盆將錢幣烘幹,然後放在我麵前說:“這樣就好了!”我湊近聞了一下,說道:“還很臭呢。”她隻好說:“那這樣吧,我去給你換一下。”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裏,回來的時候手上就變成了三塊錢的硬幣。那三塊錢最終是怎麼花掉的,我已經記不得了。但我記得當時我說過要還她錢的,卻始終沒有還。如今,我就是想十倍還給她,也沒有機會了。

阿清每次送我東西都偷偷摸摸的,不讓父親和哥哥知道。然而,我最討厭的就是有什麼好事還要背著別人獨自享受。我和哥哥雖然合不來,但阿清送我點心和彩色鉛筆這些事,我從來不瞞著他。對此,我也曾經問過阿清為什麼隻對我一個人好,阿清的回答是:“你哥哥有你父親疼著,少不了這些東西。”在阿清看來,父親就是偏心,所以對我格外好。可她不知道,盡管父親比較固執,卻並不偏心。老太太有這樣的偏見也不是不能理解,雖然出身名門,但她並未受過什麼正式的教育。

她也是一個偏執的人,從她對我的疼愛程度便可看出。她甚至堅信我將來會有大出息,成為人中龍鳳。然而,對於我那讀書比較用功的哥哥她卻看不上眼,覺得他除了長得白白淨淨的,其他都沒有什麼可取之處。麵對這樣一個固執的老太太,誰都拿她沒辦法。這分明就是她的偏見:自己喜愛的人,將來一定能夠飛黃騰達;自己不喜歡的人,日後隻會是一個落魄不堪的下場。原本我對自己也並沒有抱什麼希望,但總聽阿清這樣講,連我自己都覺得將來搞不好真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物,真是可笑。還記得有一次我問阿清:“我的前途到底會是怎樣的呢?”她一時也答不上來,隻說我肯定會有私用的黃包車,會住上氣派華麗的大房子。

阿清特別希望我有一棟屬於自己的房子,這樣她還要和我一起住。她還時不時地央求我,說將來一定要讓她住進我家。她總是這麼說,好像我已經有了一套自己的房子似的,但我還是會答應她:“好啊!”但她的想象力實在是太豐富了,她會很認真地問我是住在町好呢,還是麻布好。她還說庭院裏最好有一個秋千,什麼西式房的話隻有一間就夠了,等一係列想象,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幻想裏。那時的我從來沒有想過房子的事情,更別說考慮西式或日式的問題了。於是,我很直接地告訴她:“我才不稀罕這些呢!”如此一來,她更欣喜,誇讚道:“你不貪心,心地好。”總而言之,不管我說什麼,她都覺得好。

母親剛剛離開的五六年裏,我在家裏的生活幾乎沒有太大的變化。父親還是經常罵我,我還是會時不時地跟哥哥打一架,而在這之後阿清照例都會拿些糖果來安慰我。麵對這些我早就習以為常了,也從沒有奢求過什麼,因為我覺得其他的孩子應該也都是這樣過來的。隻不過,阿清看到我的時候總要感慨一番:“你這孩子真是可憐啊,實在是不幸啊!”漸漸地,我也開始覺得自己可憐了。其實,除了父親常常不給我零用錢這一點,我也沒吃過什麼苦,但就這一點也足夠讓我頭疼的了。

母親死後的第六個年頭,正值春節期間,父親患上了腦中風也去世了。那一年的四月,我在一所私立學校讀完了中學。六月份的時候,哥哥也在就讀的商業學校畢業了。初入社會的他,在九州的一個什麼分公司謀得了一個職位,因此,他本人也要搬到那邊去住了,而我還要繼續留在東京完成學業。哥哥提出要賣掉房產,他打算把這邊的一切都處理妥當之後再去上班。對此,我沒有任何意見,我本來也不想接受他的照顧。就算他有這個心,也經不起我們時常打架,他早晚會厭倦的。而且,一旦接受了他的照顧,我在他的屋簷下就不得不低頭了。當時我已經想開了,最不濟我還可以給人家送送牛奶,照樣能養活自己。

哥哥找來專門收舊貨的商人,將祖輩傳下來的那些破爛東西全部低價處理了。老宅子經人介紹轉手給了一位財主,賣了不少錢,數目究竟是多少,我也不清楚。在此之前的一個月,我已經住到了神田的小川町,在沒有確定自己的去向之前,我都要暫住在那裏。老宅子賣給別人後,最難過的人是阿清,畢竟她在這裏住了十多年。但到底不是自己的房子,她舍不得也沒有辦法,隻是時常跟我嘀咕:“如果你的年齡再大一點兒就好了,準可以把這家業繼承下來。”這不過是她的婦人之見,以為年齡大了就可以取哥哥而代之繼承家業。若真像她說的那般,又何須等到年長,隨時都可以繼承了。

我和哥哥是分家了,但安頓阿清的問題比較難辦。哥哥是肯定不會帶阿清去九州的。當然,阿清也絕不願意跟哥哥走。而我,當時還住在一個隻有四個半鋪席的便宜公寓裏,房東要是讓我搬的話,我就得隨時滾蛋,根本沒有商量的餘地。我隻能問阿清自己是否有更好的打算:“你有沒有想過到別的地方去幫工?”阿清回答說:“你還沒有成家立業,在你有自己的房子之前我也沒有地方可以去,隻能先去投靠我的外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