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阿清的外甥在法院工作,是一名書記官,日子過得還可以,以前有好幾次都想把阿清接到他家裏去。可是阿清覺得:“雖然是做女傭,但還是生活在待了十多年的地方自在。”眼下沒有辦法了,她才想到去那兒的,給自家的外甥幫忙,總比到陌生人家去幹活要好,自己人多少還能關照些。不過,她還是不停地叮囑我,要早點兒成家,說是等我有了自己的房子後,便搬回來伺候我。這樣看來,她對自己的外甥還不如我這個外人親。

哥哥在臨走前的兩天給了我六百元錢,說隨便我怎麼用,可以當成做生意的本錢,要是我想繼續讀書的話,這筆錢就當是學費。至於以後嘛,他自然是不會再管我。哥哥能做到這樣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就算他沒有給我這筆錢也沒什麼,我一樣能夠活下去。不過,他這異乎尋常的慷慨作風倒是蠻合我意的,我也痛快地收下了錢,並道了謝。除此之外,他又額外拿出了五十元,讓我轉交給阿清,我自然要替她收下。兩天後,我們在新橋火車站告別,從此便再也沒見過。

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這六百元錢究竟該怎麼花。如果做生意的話,這區區六百元夠幹嗎用,根本做不了什麼像樣的買賣,還不夠麻煩的。就算能做,我這橫衝直撞的性子早晚也是要吃虧的,以後也沒法挺直腰杆跟人家說自己是受過高等教育的。所以,我還是覺得繼續念書比較好,何況這點兒錢用來經商根本就不夠!我把這筆錢平均分成三份,如果每年隻用兩百元的話,那也夠我上三年學了。這三年我要是努力一些的話,大概也能學到不少東西!於是,我又開始琢磨,究竟該去讀哪所學校。說起來,我對每一門學科都不太感興趣,尤其討厭語言文學。所謂的新體詩,二十行裏麵我是一行都不通。反正,對於那些不感興趣的東西,我看都懶得看一眼。忽然有一天,我經過一個物理學校,看到他們正在招生,心想這大概就是緣分,想都沒想要了份簡章就報了名,當場就辦理了入學手續。不得不說,這又是生性魯莽的我做出的一個錯誤決定。

三年來,我付出的努力也不比別人少,無奈天資太差,成績排名總是很靠後,每次都要在最後幾名找我的名字。說來也奇怪,我這樣的成績在學校混了三年,居然也能夠畢業,仔細想來自己都覺得可笑。然而,我也沒有什麼好抱怨的,反正順順利利地畢業了。

八天過去後,校長突然找我,我還以為有什麼緊要的事,馬上跑去了他的辦公室。校長告訴我,四國那裏有一所中學在招聘數學老師,每個月四十元,問我想不想去。話說讀書的這三年,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當一名老師或者要到鄉下去。然而除此之外,我也沒有其他的任何打算,便一口應了下來。而這便是我生性魯莽的又一例證。

既然我已經應承下來了,自然就會去。三年來,我始終窩在這四個半鋪席的房間裏,沒有人再罵我,我也沒再跟別人打過架。如此想來,這段時光可謂是我人生當中最安逸平靜的日子,可惜馬上就要離開這裏了。其實從小到大,我就離開過東京一次,還是上一年級時跟班上的同學遠足去鐮倉。這次我要去的地方可不會像鐮倉離得那麼近了,而是一個很遠的地方。我在地圖上找了一下,發現是一個靠海的地方,也就針尖兒那麼大,想來也不是什麼好地方。我不知道那是怎樣的一座城鎮,又或者住著什麼樣的人。不過,這些都無所謂,去了就知道了,隻是多少會有些不安。

老宅子賣掉以後,我還經常去阿清的外甥家探望。她外甥相當不錯。每次我去的時候,隻要趕上他在家,他都會很熱情地招待我。當著我的麵,阿清總要跟她的外甥誇讚我一番,甚至打包票說我將來畢業後能夠在町那裏買一座大宅子,而且很有可能會在政府機構工作。每次聽她這樣吹噓,我都覺得特別不好意思,尷尬得要死。我遭遇這樣的窘境可不是一次兩次了,她甚至還說過我小時候尿床的事。麵對阿清這樣絮絮叨叨的誇讚,不知她的外甥會有怎樣的想法。阿清是舊時代封建傳統的女人,在她的思想裏,我們之間是主仆關係,她把我當成她的主子,便覺得我也是她外甥的主子。她的外甥還真是不走運呢。

在準備離開的三天前,我又去看了阿清。她感冒生病了,正躺在一間朝北的三鋪席的房間裏休息。她看到我,一下子坐了起來,張口便問:“哥兒,你什麼時候才能成家買房子啊?”

在她眼裏,我就是一個一畢業就能掙大錢的了不起的人物。她現在還叫我“哥兒”,也真是夠荒謬的。我隻能實話告訴她:“我現在沒有房子,而且馬上還要到一個很遠的鄉下去。”聽到這樣的結果,她頓時就泄了氣,一個勁兒地抓弄自己花白的鬢發。我不忍心看她這副可憐樣,便安慰道:“我很快就會回來的,最多到明年夏天。”盡管這樣,她的臉色還是很差。我又問她:“你喜歡什麼土特產嗎?我可以給你帶回來。”她說:“我想吃越後產的麥芽糖,用竹葉包的那種。”什麼越後產的麥芽糖,還是用竹葉包的,我聽都沒聽過,這地理方向也不對啊。於是我告訴她:“我要去的地方是鄉下,不一定有這種竹葉包的糖。”她又問我:“你要去哪裏?”我說:“西邊。”“那麼是在箱根的那一側還是這一側?”她又追問道。我拿她沒辦法了。

離開的那天早晨,她還過來幫我打點行裝。來的路上,她在路過的雜貨店裏買了牙膏、牙刷、毛巾等,全部塞進了我的帆布包。我不想要,但她才不理會呢,非要給我帶上。我們倆一同坐黃包車來到了火車站。我上了火車後,她還在月台上緊緊地盯著我瞧,小聲地對我說:“我們以後怕是再也見不到了,你自己要多保重啊。”她的眼中全是淚,我也差點兒哭了出來。

火車終於開了,我心想她也該走了,就伸出腦袋看了一眼,結果發現她還站在那裏,隻是她的身影越來越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