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著名片走進校長室,校長蓄著小胡子,皮膚比較黑,眼睛卻很大,有點兒像狸貓。他一邊例行公事地鼓勵我努力工作,一邊恭恭敬敬地遞給我聘書。而這張蓋有大印章的聘書,最終在我回到東京的時候,被我搓成團扔到海裏去了。
校長告訴我過一會兒會為我介紹其他同事,並囑咐我要給他們一一展示這張聘書。在我看來,這種行為實屬多餘,非要給他們看的話,還不如直接將這張聘書貼在辦公室,掛上三天就可以了。
校長看了一下表,發現距離教師們回到休息室還要等一段時間,因為他們要在第一節課鈴響後才回到那裏。於是,他利用這段時間先將學校的情況大致地跟我介紹了一下,然後表示以後有機會,我會有更細致的了解。接下來,他又對我弘揚了一下偉大的教育精神,我開始還心不在焉地聽著,越聽越覺得不對勁兒,突然感覺自己來到了一個非常了不起的地方。
校長跟我講了好多,然而我發現都是一些我做不到的事情,比如為人師表。這應該是最基礎的,但要我這樣一個生性魯莽的人成為學生的表率,實在很艱難。因為除了知識,教師還要以德育人,這樣才能被稱為一個真正的教育者。仔細想來,得是多麼偉大的人才能為了區區四十元的薪水,而不辭辛苦地來到這樣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呢?在我看來,天下烏鴉一般黑,生氣的時候總要通過吵架或打架的方式來發泄。如果在這種狀態下都不能吵架或者走出去散心,那得多憋屈啊!既然這份工作這麼難做,當初就應該跟我講清楚。我一向直來直去,現下卻不知如何是好。我感覺自己被騙了,就應該心一橫,就此提出辭職,然後打道回府。然而,一想到衝動之下給旅館的那五元小費,我就猶豫了。我身上隻剩九元錢,不能買回東京的票。現在想想真是可惜,早知道這樣不給那五元的小費好了。不過,剩下的九元錢也不至於把我逼入絕境,再想想辦法,總比違心地接受這份工作要好。於是,我坦白地告訴校長,我達不到他的要求,他應該收回這張聘書。校長瞪著他那雙狸貓一樣的大眼睛看著我,然後笑著告訴我這隻是一種希望,他當然知道我不可能都按要求做到,還讓我放寬心。我心想:既然你知道,一開始就不該嚇唬我。
正說到這裏,下課鈴聲突然響了,教室那邊一片喧鬧聲傳來,教師們此時也應該回休息室了。於是,我跟著校長來到休息室。這是一個寬敞而細長的房間,許多桌子並排地擺放在一起,大家正圍坐在桌子周圍。聽到有人進來,大家同時向我們望來。我心裏不大樂意:我們又不是展覽品,有什麼好看的。
盡管不情願,我還是按照校長先前的囑咐,給每一個人看了我的那張聘書。大家對我倒是很客氣,又是打躬,又是作揖,然後恭敬地接過我手上的聘書,從頭到尾仔細地看一遍後,又雙手奉還給我,隻是每個人都像在演戲一樣。到第十五個人了,對方是個體育老師。我一直在重複著相同的動作,心裏難免厭煩,已經第十五次了,不過這位體育老師還是第一次,他應該能夠體諒我吧。
這些教師當中,有一位大概是教務主任,我不記得他叫什麼名字了,隻記得他是一位文學學士。既然是文學學士,那麼他應該是一位大學畢業的了不起的人物。不過他的聲音實在是不怎麼樣,說起話來像個女人一樣。而最讓我覺得奇怪的是,這樣炎熱的天氣,他竟然把一件法蘭絨襯衫穿在身上,盡管不是特別厚,那也著實夠熱的啊。或許是因為文學學士身份的原因吧,他才穿得這般正式,隻是那通紅的顏色真的讓我接受不了。後來我才聽說,他長年都穿這種顏色的襯衫,真是讓人難以理解的怪癖。而後來據他本人講,他是為了健康和衛生才這樣穿的。多麼荒謬的理論啊,如果真的管用,為什麼不把和服的下身也換成紅色的?
這裏還有一位英文老師,名叫古賀,他蒼白的臉色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種人一般都是骨瘦如柴的,但古賀老師卻不是這樣的,他的臉甚至還有些水腫。看到他我想起了小學時的一位同班同學,他叫淺井阿民,他父親的臉色也是如此。因為淺井先生是一個農民,於是我好奇地問阿清,是否所有務農的人都長成這個樣子。阿清否定了我的觀點,她告訴我,淺井先生是因為長期吃一種長在蔓梢上的南瓜才變成這樣的。打那以後,但凡見到一個臉色蒼白的人,我都自以為是地將原因歸結為那種蔓梢末的南瓜。所以見到這位英文老師時,我斷定他也是這個原因導致的。至於所謂的蔓梢,我並不清楚那是什麼,盡管我也問過阿清,她隻是笑而不答,並沒有給我講出個所以然來。
還有一位叫掘田的老師,他跟我一樣是教數學的。他很健碩,還剃了光頭,他那張臉擺在你麵前就會讓你想到叡山惡僧。還記得我把聘書遞給他時,他不看也不接,隻說:“哦,新來的老師啊!沒事兒到我家玩嘛!哈!哈!哈!”
他說了什麼?哈!哈!哈!真是一個無禮的家夥,誰稀罕去他家玩啊?從此,我給他取了一個外號,叫“豪豬”。
漢語老師看起來很嚴謹,但還是給人一種裝腔作勢的感覺,他用十分誠懇的口吻對我說道:“昨天剛到嗎?很辛苦吧!以後就要專注於教學了,你很棒……”這些話他說得極其自然,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和藹可親的老頭。
此外,還有一位美術老師,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藝術家。他穿得很輕薄,還有些透,和服外套是皺絹布製的。他一邊搖著扇子,一邊問我:“你老家是哪裏的?”“東京。”“哦,太好了,咱們可以做伴了。看不出來吧,我也是江戶人。”他繼續道。而我在心裏卻不禁鄙夷地想:就他這樣的還是江戶人,我倒寧願自己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