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督鄧廷楨上馬擊狂胡,下馬度清曲(1 / 3)

總督鄧廷楨上馬擊狂胡,下馬度清曲 鄧廷楨小傳

鄧廷楨(1776—1846),字維周,又字嶰筠,江蘇江寧(今南京)人。嘉慶六年(1801)進士。選庶吉士,授翰林院編修。嘉慶十五年(1810)起,曆任寧波、延安、榆林、西安諸知府。嘉慶二十五年(1820),擢湖北按察使。道光六年(1826),升安徽巡撫。道光十五年(1835)任兩廣總督,與欽差大臣林則徐勠力合作,查禁鴉片,整頓海防,六挫英軍戰船挑釁,終其任不得入虎門。道光十九年(1839)十二月調雲貴總督,旋改兩江總督,未到位,又改調閩浙總督。鴉片戰爭失利後,與林則徐同戍伊犁。道光二十三年(1843)召回,官至陝西巡撫,1846年卒於官。著有《雙硯齋詞鈔》《雙硯齋詩鈔》等書。譚獻評其詞:“忠誠悱惻,咄唶乎騷人,徘徊乎變雅,將軍白發之章,門掩黃昏之句,後有論世知人者,當以為歐、範 之亞也。” 三人對影玉盤中

《月華清》

中秋月夜,偕少穆、滋圃同登沙角炮台絕頂晾樓,西風泠然,月輪湧上,海天一色,極其大觀,輒成此解。

島列千螺,舟橫萬鷁,碧天朗照無際。不到珠瀛,那識玉盤如此。劃秋濤,長劍催寒;倚峭壁,短簫吹醉。前事,似元規嘯詠,那時情思。

卻料通明殿裏,怕下界雲迷、蜃樓成市。訴與瑤閽,今夕月華煙細。泛深杯,待喝蟾停。鳴畫角,忍驚蛟睡。秋霽,記三人對影,不曾千裏。

這是一首中秋之詞,詞牌也很切題。小序中的少穆與滋圃分別是林則徐與關天培。林則徐字少穆,關天培字滋圃,古人以字、號相稱,於風雅之中可見交情。當然除了林則徐與關天培,小序中還另有一個人物,這就是作者本人。這三個人在中秋之際同登沙角炮台的絕頂晾樓(晾樓即望樓)賞月,這是不期然的邂逅嗎?當然不是。我們先來了解一下他們三人當時的身份。林則徐是欽差大臣,關天培是廣東水師提督,而鄧廷楨則是兩廣總督。用通俗的話說,兩廣地區的軍政大權就掌握在這三人的手中,道光皇帝所寄予厚望的禁煙運動成功與否,就要由他們的集體表現來說了算。再來看他們的年齡。林則徐此時五十四歲,關天培此時五十八歲,鄧廷楨此時六十三歲。從年齡結構講,俱已有英雄遲暮的趨勢。“烈士擊玉壺,壯心惜暮年。”道光皇帝沒有看錯他們。四個月前的虎門銷煙以及隨之而來的抗擊英船入侵鬥爭,不僅見證了他們三人的同心同德,更讓世界見證了中華民族的氣節。

曆史不容忘卻,這是一個應當被我們每個中國人藏入記憶的中秋。道光十九年(1839)的中秋,既是鴉片戰爭的前夕,也是中國封建社會的最後一個月圓之夜。

“島列千螺,舟橫萬鷁,碧天朗照無際。”第一句便用了兩個頗為別致的意象。一是以螺髻來喻島嶼。唐代詩人皮日休在《縹緲峰》中曾有佳句:“似將青螺髻,撒在月明中。”第二個意象則是以鷁鳥借指船隻。鷁為古書中的一種水鳥,常被繪於船頭。“舟橫萬鷁”,這裏的船隻並非遊山玩水的畫舫,而是準備就緒、隨時待命的戰船。因為就在同一天,林則徐曾在他的日記中寫道:“午後製軍 來,即同舟赴沙角,在關提軍 舟中查點日來調集兵勇各船冊籍,計前後排列兵船、火船共八十餘隻。”邏輯思維嚴密的讀者可能會覺得鄧公未免言過其辭了。林公在日記中不是寫得清清楚楚嗎,“兵船、火船共八十餘隻”,怎麼到了鄧公的筆下卻號稱“舟橫萬鷁”?將八十餘隻船說成上萬隻船,這海口也誇得太大了。然而,富有文藝細胞的讀者自能欣然領會。未必真有上千個島、上萬隻船,隻為壯我聲勢,如此說來又有何不可呢?

“不到珠瀛,那識玉盤如此。”“珠瀛”即珠江,而“玉盤”則是“碧天朗照無際”的那輪明月。“那識玉盤如此”,詞人慨歎,自己從未像今晚一樣大飽眼福,看到過如此晶瑩美麗的月色。這是珠海上的明月,他陡然生出一種強烈的自豪之情,同時也深知肩上的重任。全天下的目光都聚焦於這片領域,不可有負天下人的冀望。

“劃秋濤,長劍催寒;倚峭壁,短簫吹醉。”秋濤是詞人足下的江水,詞人以長劍劃擊江水,未嚐不感到戰鬥的艱險與難以預期。但艱險與難以預期並沒有令他退縮,傲倚峭壁,他乘醉吹簫,大敵當前之際,真好一派儒將風範。

而這派儒將風範是有源可溯的,請看鄧公的用典:“前事,似元規嘯詠,那時情思。”東晉名臣庾亮字元規,史稱其“巍然自守,風格峻雅,時人憚其方嚴”。庾亮的形象太正派、太嚴肅了,令人望而生畏、不敢近前。而“元規嘯詠”則出自《世說新語·容止》篇:“庾太尉在武昌,秋夜氣佳景清,佐吏殷浩、王胡之之徒,登南樓理詠,音調始遒,聞函道中屐聲甚厲,定是庾公。俄而率左右十許人步來,諸賢欲起避之,公徐雲:‘諸君少住,老子於此處興複不淺。’因便據胡床與諸人詠謔。”這段話的大意是,當年庾亮鎮守武昌時,有一夜秋景清佳,屬吏殷浩、王胡之等人乘興登樓,吟風弄月正是聲情並茂的當兒,卻聽到有木底鞋的響聲從樓道傳來,聽鞋知人,這定是庾公大駕光臨了。這班文人雅士頓時犯起別扭來,當著老領導的麵,一個個惶恐不已地打著哈哈說:“驚動了您真是大不應該……”“不驚動我才是大不應該呢。難道老夫是個不解風情的木頭嗎?你們聯詩綴文怎可沒有我的份兒呢?”庾亮說著便在胡床上坐了下來,談笑風生,一座皆歡。鄧公此處,是胸有成竹地以庾亮自擬。“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文武之道講究的是一張一弛,鄧公是個很懂生活情趣的人,正因為此,在這樣一觸即發、劍拔弩張的局勢下,他仍有賞月的清興。

“卻料通明殿裏,怕下界雲迷、蜃樓成市。”詞人忽由珠江之月想到了京華之月。通明殿為道家語,“上帝升金殿,殿之光明照於帝身,身之光明照於金殿,光明通徹,故為通明殿。”此處是將通明殿比為九重天子處理政務的朝堂。天子垂衣南麵、端坐龍庭,雖以一顆光明之心去治理萬物,卻未必如其所願,所謂天高皇帝遠,鴉片泛濫的重災區在遠離京華的嶺南、兩廣一帶,“下界雲迷、蜃樓成市”是天子最焦慮、最放心不下的事情。

“訴與瑤閽,今夕月華煙細。”詞人仰望京華,向道光皇帝整襟遙拜,莊重陳辭。“瑤閽”即天門,這與“通明殿”是同一手法,這裏是以天門喻示紫禁城的宮門。拜罷帝京,便當臨風賞月、對酒而歌了。“泛深杯,待喝蟾停。鳴畫角,忍驚蛟睡。”“蟾”是蟾蜍的簡稱。倘若我們不讀詩詞,對於“蟾蜍”一詞,是難以產生美感的。然而詩詞的美化功能是無所不至的,古人說:“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詩詞便是映在我們窗前的梅花,點石成金、化腐朽為神奇。傳說月亮中不僅有嫦娥、玉兔、桂樹、吳剛,還有蟾蜍。在民間,蟾蜍被稱為癩蛤蟆,而到了月亮裏,詩人詞客則將它稱為玉蟾、冰蟾、清蟾、素蟾……橫豎一個原則,怎麼美就怎麼稱呼。“泛深杯,待喝蟾停。”這句話是說,我們要斟滿了美酒,頻頻痛飲,要叫月亮為了這團圓之夜而永駐天際。但在縱情歡慶之中,詞人卻又保持著高度的清醒。因此他接著又說:“鳴畫角,忍驚蛟睡。”畫角為軍中的樂器,其音洪亮高亢,有鼓舞士氣的作用。畫角長鳴,則雖在良夜佳辰,亦警戒自重,而休憩於大江之底的蛟龍不免為此驚醒,一個“忍”字,於不經意處流露了將軍的惻隱之心。

這是一個多麼重要的夜晚啊,這個夜晚,注定要被寫入史冊。這又是一個多麼難忘的夜晚啊,這個夜晚,屬於鄧廷楨,屬於林則徐,屬於關天培。是他們以如山的豪情、如海的沉勇,以及團結一心的意念守護了中國封建社會的最後一個月圓之夜。理想屬於他們,熱血屬於他們,光榮屬於他們。

“秋霽,記三人對影,不曾千裏。”為了紀念這個中秋之夜,林則徐寫有一首同調的《月華清·和鄧嶰筠尚書沙角眺月》,全詞如下:

穴底龍眠,沙頭鷗靜,鏡奩開出雲際。萬裏晴同,獨喜素娥來此。認前身、金粟飄香;拚今夕,羽衣扶醉。無事,更憑欄想望,誰家秋思?

憶逐承明隊裏,正燭撤玉堂,月明珠市。鞅掌星馳,爭比軟塵風細?問煙樓,撞破何時?怪燈影,照他無睡。宵霽,念廣寒玉宇,在長安裏。

這也是一篇上佳之作,與鄧公可謂旗鼓相當。“鞅掌星馳,爭比軟塵風細?”“鞅掌”出自《詩經·小雅·北山》一篇的“王事鞅掌”,意即忙於國事,有失常態。林公是說,自從出任欽差大臣,到廣東禁煙以來,無一日不是在宵衣旰食的繁忙中度過的,哪能再像從前一樣,在天子腳下的軟紅塵裏中秋賞月、與民同樂。而“問煙樓,撞破何時?怪燈影,照他無睡”一句則又表達了作者深深的憂慮。根深蒂固的陋習不可能在一時間消滅殆盡,與鴉片作戰的過程或許會很久。居於深宮的皇帝對此了解多少呢,他是否會給予自己始終如一的支持?“宵霽,念廣寒玉宇,在長安裏。”唯有祈願聖心如明月不變,照耀禁煙運動深入龍潭虎穴,以成萬世之功。

明月不變而聖心易變。幾個月後,鴉片戰爭爆發,中國由數千年的封建社會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書生膽小當前破”,道光皇帝或許不是膽小書生,而是一位和平的愛好者,為將戰火迅速撲滅,他“急中生智”將林則徐、鄧廷楨撤職查辦,並把他們先後流放伊犁以示懲處。而關天培則在與英軍的激戰中壯烈殉國,為守衛虎門炮台流盡了最後一滴血。

1842年的中秋,獨在伊犁的鄧廷楨寫下了一首名為《壬寅伊江中秋》的七律:

今年絕域看冰輪,往事追思一愴神。

天半悲風波萬裏,杯中明月影三人。

英雄竟汙遊魂血,枯朽空餘不死生。

獨念高陽舊徒侶,單車正逐玉關塵。

“英雄竟汙遊魂血,枯朽空餘不死生。”此句寫的是關天培壯烈殉國,而自己則徒留枯朽戴罪之身。“高陽舊徒侶”指好友林則徐,“單車正逐玉關塵”是說林則徐正向著關外趕來,與自己會合。雖然先後被流放伊犁,但是這兩個情傾意投的高陽酒徒卻並沒有在伊犁重逢。一年之後,林則徐從玉門關遷往伊犁鄧廷楨居所,而鄧廷楨已於一個月前蒙恩赦還。這年的中秋輪到林則徐獨在伊犁了,反複吟誦著鄧廷楨的《壬寅伊江中秋》,百感交集的林則徐寫下了好幾首和詩,其中有一首是這樣寫的:“三載羲娥 下阪輪,炎州回首劇傷神。招魂一慟登臨地,投老相看坎壈人。玉宇瓊樓寒舊夢,冰天雪窖著閑身。麻姑若道東溟事,莫使重揚海上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