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年的時光飛逝而過,曾經的恥辱與苦難恍若一枚書簽、一朵逝波。又值中秋,“升平早奏韶華好”,在這樣的夜晚想起林公的名言“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想起近代史上那些浩氣如虹的英雄誌士,此際玉宇無塵、清風穆然,我把熾熱的思念托付給大海。 遙思珠瀛波渺渺
《換巢鸞鳳》
少穆留鎮兩粵,而餘承乏三江,臨行賦此。
梅嶺煙宵,正南枝意懶,北蕊香饒。甚因催燕睇,底事剩鴻遙?頭番消息恰春朝。蓼汀杏梁,青雲換巢。離亭柳,漫綰線、係人蘭棹。
思悄,波渺渺。簫鼓月明,何處長安道?洗手諳姑,畫眉詢婿,三日情懷應惱。新婦無端置車帷,故山還許尋芳草。珠瀛清,者襟期,兩地都曉。
《換巢鸞鳳》是個不大常見的詞牌,為南宋文士史達祖所創。史達祖在詞中有“天念王昌忒多情,換巢鸞鳳教偕老”之語,擷之以為詞牌,別具溫柔且又極盡嫣麗之致。王昌為魏晉時的美男子,是年輕姑娘心目中的如意郎君。詞人希望他筆下的那位姑娘能與心上人早成眷屬,就像覓得新巢的鸞鳳為自己找到一個滿意的歸宿。為什麼曆代以來,選用這個詞牌的作者不是很多呢?因為此詞不但曲調較長,並且用韻嚴苛,這就好比是考場上的偏題。偏題能嚇退外強中幹的考生,卻難不倒具有真才實學的高手。鄧公便是這樣一位高手。此詞由鄧公製來,於雍容和雅中極盡纏綿悱惻之致,宛似牡丹叢中之姚黃魏紫,引人注目,令人陶醉。
鄧公在詞前的小序中寫道:“少穆留鎮兩粵,而餘承乏三江,臨行賦此。”小序交代了詞作的產生背景。道光二十年(1840)元旦,有兩道聖旨同時頒下。一道聖旨是讓欽差大臣林則徐(少穆)代替鄧廷楨就任兩廣總督,另一首聖旨則將鄧廷楨調任兩江總督,即小序中所書“少穆留鎮兩粵,而餘承乏三江”。這裏稍作一些解釋。按照《漢書·地理誌》的說法,三江為南江、中江、北江的統稱,其流域貫穿江蘇、安徽、江西三省。清代設兩江總督管轄此三省的政務,為什麼不稱三江總督而稱兩江總督呢?這是因為清初的江蘇、安徽兩地同屬江南省,以後盡管江蘇與安徽從江南省分離了出來,卻一直沿用了兩江總督這一稱呼。“承乏三江”中的“承乏”一詞頗費思量。其原意是指某個職位告缺,由某人暫時充任。我們可不可以理解為這是鄧公的謙稱,聲稱兩江總督暫無合適人選,朝廷便臨時派了他去救急?然而,倘若真是應急的話,皇帝盡可挑個職位清閑的官員,而他鄧廷楨,此時正戰鬥在兩粵禁煙運動的第一線,這可是大清帝國當年的頭等大事。道光皇帝為何要臨陣換帥呢?鄧公滿心的驚詫、委屈、失落,都在“承乏”一詞中隱隱流露出來。
從表麵看來,道光皇帝並沒有虧待他。至少就官銜而言,“兩江總督”是與“兩廣總督”不相上下的封疆大吏,其管轄範圍為江南富庶之地。換了別的官員,即便對此嘴裏不言,心中怕已念佛千遍。據此也能看出道光皇帝對鄧廷楨的信任與重視。隻不過,這種信任與重視卻是換了一種方式。中國的君臣關係曆來都微妙得很。在上篇的中秋詞中,鄧廷楨曾寫下自己的憂思:“卻料通明殿裏,怕下界雲迷、蜃樓成市。訴與瑤閽,今夕月華煙細。”而林則徐亦有相似的心情:“宵霽,念廣寒玉宇,在長安裏。”他們一方麵對遠在通明殿的天子表呈丹心;另一方麵,又“竊恐皇穹不照餘之忠誠”,對君恩聖意捉摸不定。
道光皇帝也在捉摸他們的心思。在聽到英國兵船被擊退的消息後,道光皇帝一度拍案叫好,欣然諭示:“既有此舉,不可再示柔弱。不患卿等孟浪,但戒卿等畏葸。”然而隨著敵船挑釁次數的增多,朝中妥協求和派勢力的抬頭,以及一些不利於鄧、徐二人的謠言洶洶流傳,道光皇帝不能不有所顧慮了。坐在錯綜複雜的棋局前,經過一番苦思冥想,他將一枚棋子向上挪動,另一枚棋子則移入了剛剛被挪走的那枚棋子的地盤。向上挪動的那枚棋子,正是調任兩江總督的鄧廷楨,至於另一枚棋子,則是被任命為兩廣總督的林則徐。
他移動的哪裏隻是兩枚棋子啊,是兩棵合抱的蒼鬆被猝然分開了。在他們曾共同植根、挺身迎立的上空,雷霆更猛、風雨更重,那棵被移往異地的蒼鬆能夠做到瀟灑一別、了無牽掛嗎?我們且來聽聽他的心聲吧。
“梅嶺煙宵,正南枝意懶,北蕊香饒。”梅嶺地處江西與廣東兩省的邊境,本名大庾嶺,因嶺道兩旁多種梅樹,又稱梅嶺。唐朝詩人宋之問因阿附女皇武則天的男寵張昌宗、張易之,在二張失勢後被貶往瀧州(今廣東省羅定市),路經大庾嶺時寫了一首詩,詩雲:“度嶺方辭國,停軺一望家。魂隨南翥鳥,淚盡北枝花。山雨初含霽,江雲欲變霞。但令歸有日,不敢恨長沙。”整首詩無精打采、其氣不揚,像個嘟囔的怨婦。想起宋之問的為人,也是自取其辱、罪有應得。從人品上、從心境上,鄧公當然跟宋之問毫無相同之處。那麼,鄧公在此詞的開端想要表達一種什麼樣的情緒呢?他說,梅嶺煙霏初散,景致明秀。你看,那向南的枝頭,梅花已開得寥寥落落、懶懶洋洋;而那向北的枝頭,卻開得紛紛繁繁、奇香如潮。“南枝意懶,北蕊香饒”非但為實景寫照,亦且有很強的寓意。詞人由兩廣總督改任兩江總督,梅嶺以南為兩廣地區,梅嶺以北則是兩江所轄。此句妙在以梅花的興衰消長喻示職位的變換。詞人藏憂於喜,做出一副興衝衝準備北上的姿態,盡管南枝已無可留戀,北蕊卻猶有可期。
但從內心的角度,鄧公並不情願。他不無鬱悶地歎息道:“甚因催燕睇,底事剩鴻遙?”“甚因”與“底事”是為什麼的意思,此句直譯即為:“為什麼燕子要對我緊盯不放,為什麼我要像征鴻一樣飛往他鄉呢?”這裏以燕子影射朝中那些有如趙飛燕一樣工媚善讒的寵臣小人。這些寵臣小人基於猜忌之心而在君王麵前信口開河,終令君王疑心大起,將他如征鴻一樣調離了兩廣。
“頭番消息恰春朝”,接到調令是在元旦新春,這本來是個喜慶的日子,“蓼汀杏梁,青雲換巢。”工作的調動亦是在應景應節中進行。“蓼汀”即長滿了蓼草的小洲,其所結之花或如雪白,或為淡紅,煞是好看,《紅樓夢》中有一匾額便題作“蓼汀花淑”。而“杏梁”則是以銀杏之木建成的房宇,司馬相如《長門賦》有讚:“飾文杏以為梁。”新春新氣象,青雲換巢,不過是換了個地方做官,於仕途全無影響。然而,這又是多大的意外啊。
“離亭柳,漫綰線、係人蘭棹。”自道光十五年就任兩廣總督,他在這裏一幹就是五年。正與林則徐精誠合作,將禁煙運動推進到一個隻許勝利、不許失敗的節骨眼兒上,自己卻要抽身而去了,這怎麼對得起兩廣父老的期望呢?往後,重任就要落到林則徐一人身上了。蘭舟催發,行客暗傷。那植於驛亭兩側的依依垂柳,猶自吐出長長的碧絲,試圖以此係住行船、留住行人,“觸我春愁偏婉轉,撩他離緒更芊綿”。然而,離別的時刻仍舊無法阻止地來到了。船與岸,在彼此的視線中漸漸模糊、遙遠。
“思悄,波渺渺。”俯視渺渺波光,詞人不由得思緒沉沉。他在想些什麼呢?“簫鼓月明,何處長安道?”長安為漢唐的都城,氣象雄麗、冠絕百代。初唐詩人盧照鄰有首《長安古意》,以俊逸神飛、奢華浪漫的文筆描寫了國都長安奇情充盈、異彩紛呈的生活。“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玉輦縱橫過主第,金鞭絡繹向侯家。龍銜寶蓋承朝日,鳳吐流蘇帶晚霞。百尺遊絲爭繞樹,一群嬌鳥共啼花。”清朝的都城在北京,鄧廷楨此處卻以“長安”代指。這是古典詩詞的傳統,古都長安有著遠比北京更為悠久、更為輝煌的曆史。“長安”一詞要比“北京”更能喚動我們厚重、深沉、眷戀的感情。在鄧廷楨的回憶中,京城簫鼓動地、明月當空,有著一言難盡的繁華與富足。“何處長安道?”難道詞人在臨行前喝得酩酊大醉嗎,竟然弄不清京城的具體位置了?不,縱然再是醉得深些,也拋不開、忘不掉。有此發問,是因為他太難過了。他覺得自己與皇帝實在相距太遠,這種距離不是時空,而是心靈的隔閡、謠言的困擾所造成的。對於這種隔閡之情,鄧公有生動的比擬:“洗手諳姑,畫眉詢婿,三日情懷應惱。”
“洗手諳姑”這一典故出自《新嫁娘》詩:“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未諳姑食性,先遣小姑嚐。”一個聰慧的新娘子,剛剛過門三日便麵臨著主持中饋的考驗。她的廚藝能得到婆婆的好評嗎?事關新媳婦的“前程”,此舉能否取得開門紅可是至關重要啊。可是,對於婆婆的飲食偏好,她卻一無所知。怎麼辦呢?別急,新娘子自有妙計。她做好了菜肴,先請小姑品嚐,味道是濃是淡、可口與否,隻要通過了小姑那一關,長期與小姑吃住在一個屋簷下的婆婆自然也不在話下了。
“畫眉詢婿”這一典故出自《近試上張水部》:“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詩中的新嫁娘既感到幸福羞澀,同時又有幾分忐忑不安。她一心想要博取夫婿的歡心,然而古人往往是先結婚後戀愛,對於這個剛剛識麵的新郎以及他的家庭,她還了解得太少。他會不會喜歡自己呢?要怎樣裝扮才能令他心生愛悅?躊躇良久,她終於鼓起勇氣試探著問道:“郎君可知道今年流行什麼樣的眉妝啊?你看我是畫得深一些好,還是畫得淺一些好?”
鄧公並非那個幸福羞澀的新嫁娘,他的不安與鬱悶絕不是通過“洗手諳姑,畫眉詢婿”的旁探側問所能豁然開解的。“三日情懷應惱”,入仕已經三十餘年,道光皇帝的真實意圖還是那樣撲朔迷離。對他來說,皇帝永遠都是一個高高在上的婆婆、一個喜怒難猜的夫婿,這樣“見外”的君臣關係怎能不令人憂心忡忡、不勝煩惱?
“新婦無端置車帷,故山還許尋芳草。”“無端”一詞極見怨嗔之意。李商隱詩:“無端嫁得金龜婿,辜負香衾事早朝。”此處亦然。“無端”,並不是無緣無故,而是作者不能言又不得不言,隻得推到“無端”身上。讀者有心,自可從無端中讀出有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