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督鄧廷楨上馬擊狂胡,下馬度清曲(3 / 3)

“故山還許尋芳草”卻是本詞最美的一抹亮色。鄧公是江寧人,江寧乃在兩江的畫卷內。李叔同曾作《歸燕》歌雲:“雕梁春去夢如煙,綠蕪庭院罷歌弦。烏衣門巷捐秋扇,樹杪斜陽淡欲眠。天涯芳草離亭晚,不如歸去歸故山,故山隱約蒼漫漫。”其實就私心而言,比起官於兩廣,鄧公寧歸兩江。何處的風物能比故鄉更牽係人情呢?除卻故山芳草,又有誰能溫暖垂老遊子的懷抱?

詞人的一腔怨意因之暫得舒緩。但在片刻之後,波光動蕩之中,他似又見到了好友林則徐的麵容。堅毅如他,亦不禁淚雨縱橫。“珠瀛清,者襟期,兩地都曉。”他終歸還是放不下兩廣,這片與林則徐共同戰鬥過的熱土,即使故山芳草也無法取代。“宦海沉浮何須計較,”鄧廷楨目送逝波,暗暗祝禱,“隻望珠海安寧,天下太平。少穆,你我之願皆莫大於此吧。” 百五佳期更憶君

《酷相思·寄懷少穆》

百五佳期過也未?但笳吹,催千騎。

看珠澥盈盈分兩地。君住也,緣何意?儂去也,緣何意?

召緩征和醫病至。眼下病,肩頭事,怕愁重如春擔不起。

儂去也,心欲碎;君住也,心欲碎。

這也是一首贈別之詞,贈別的對象同上篇《換巢鸞鳳》相同,鄧廷楨再次對好友林則徐唱起了驪歌。此詞的寫作時間比《換巢鸞鳳》略晚一些。從《換巢鸞鳳》的小序中我們知道,鄧公已接到調任兩江總督的聖諭,不料聖諭很快有了變化。先是改調鄧公為雲貴總督,接著又改調閩浙總督。鄧公並未去成兩江,“故山還許尋芳草”的自我慰藉就此落空。為何聖諭連加兩道,一變再變呢?對於鄧廷楨的任用,道光皇帝還真費了些心思,從中可見他的舉棋不定與糾結。

《酷相思》這一詞牌最初的作者是南宋的程垓,《詞苑叢談》言其由來:“程垓與錦江某妓感情甚篤,別時作《酷相思》詞。”茲錄原作如下:

月掛霜林寒欲墜。正門外,催人起。

奈離別如今真個是。欲住也,留無計;欲去也,來無計。

馬上離魂衣上淚。各自個,供憔悴。問江路梅花開也未?

春到也,須頻寄;人到也,須頻寄。

哀豔綿麗、一唱三歎,詞後或許藏有一段中國版的《茶花女遺事》,可惜我們已無法深入探微。鄧公的這首《酷相思》同樣是言情之作,所言卻非兒女之情,而是摯友良朋的惜別之情,以及對於國事日蹙所懷抱的深切憂慮。從這個意義上說來,它與《詩經》中的《黍離》有類同之處。在《黍離》一篇中,周大夫路經長滿了黍稷(穀物)的舊都鎬京,睹宮室毀沒,頓生失家亡國之悲,仰天發出了“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的痛呼浩歎。鄧公此詞亦可稱為大夫之詞,其拳拳愛國之心,與千載之前的周大夫何其相近又何其相似。我們且來讀詞。

“百五佳期過也未?”這是此詞的開場白。“百五佳期”即寒食節,在舊曆冬至後的一百零五天。古人設立這個節日是為了紀念晉國的介子推。介子推曾追隨落難的晉國公子重耳四處流亡,曆經磨難與考驗。有一次,當重耳快要餓死時,介子推竟然割下了自己大腿上的肉煮成湯讓重耳充饑。重耳感動得不得了,發誓一旦得誌,定要對介子推予以重謝。機會終於讓他等到了,這個東躲西藏達十九年之久的流浪漢重返故土,登上了一國之君的寶座,後世稱之為晉文公。江山到手後的晉文公正應了那句老話“貴人多忘事”,在論功行賞時居然把介子推給漏掉了。人們都替介子推叫屈,介子推卻一笑置之,跑到深山做起了隱士。就在這個時候,晉文公偏又把介子推給想了起來。思舊心切的晉文公采取了一個極其愚蠢的做法。他下令燒山,以為有此一舉,介子推必會立即露麵。誰知大火燒盡也沒見到介子推出來,他與老母抱著一棵枯柳樹被活活燒死了,寧肯被活活燒死也不願下山受封。大慟之下,晉文公將介子推燒死的那天定為寒食節。在這一天,舉國禁火禁煙以為悼念。《唐詩三百首》中有一首名為《寒食》的七言詩:“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禦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盡管這首詩七歲幼童皆能背誦,但年輕的朋友可能會對這個節日無甚興味。一則這個節日在當代已是名存實亡,二則因為“寒食”之名過於低調,煙火俱滅,在尚未通電的古代該是何等慘淡難挨。然而,這隻是我們現代人所想象的寒食。在古代(尤其宋代),寒食人氣極旺,寒食節的內容可謂豐富多彩。掃墓、蕩秋千、踏青、蹴鞠……那是個充滿了情趣的節日,“百五佳期”,蓋非虛言。

然而,身為“鞅掌星馳”的大臣,鄧公何以會對“百五佳期”的寒食如此戀戀於心呢?這其實不難理解。一個熱愛生活的人,越是公務煩冗,越是渴望得到生活的滋潤與歡樂。但他能夠得到嗎?“但笳吹,催千騎。”因為忙碌,他不知錯過了多少個寒食節。而今年的寒食節,又將在笳聲嗚咽、馬鳴蕭蕭中度過。這是馬背上的寒食節,是漫漫征途中的寒食節。

“看珠澥盈盈分兩地。”在這個初春時節奔赴閩浙之任,嘶騎漸遙、征塵不斷,他又想起了遠在廣東的林則徐。“珠澥”即珠江,清亮的江水猶如兩人的心意,心融一江,人分兩地;盈盈欲語,奈何別離。“君住也,緣何意?儂去也,緣何意?”此句與程垓詞中的“欲住也,留無計;欲去也,來無計”一何相似,而意義迥然有別。程垓純是一副你儂我儂的兒女之態,鄧公則言有所托。“你被留在廣東,這是什麼造成的?我被遣往外地?這又是什麼造成的?”這是痛心之問,是不平之問。而要回答這兩個問題,我們不妨回到上一篇《換巢鸞鳳》中的提示:“甚因催燕睇,底事剩鴻遙?”是因為朝中有小人作祟,更兼流言可畏,才讓曾經支持他們、讚賞他們的道光皇帝改變了初衷,將他們分開。

“召緩征和醫病至。”就在幾個月前,對於禁煙禦侮,道光皇帝尚有樂觀期待。他將力主禁煙的林則徐召入京師,八天之內連續召見十九次,其重視程度可見一斑。據《左傳·成公十年》記載,當年晉景公病篤,秦桓公曾派了一個名叫緩的醫生去給晉景公診治,他留下了“病入膏肓”的準確判斷。另據《左傳·昭公元年》記載,秦景公曾派了個名叫和的醫生去給晉平公治病,他有條不紊地分析了“陰、陽、風、雨、晦、明”六氣皆可致病的根源。召緩征和,覓求醫國能臣,這在大清帝國走向沒落之際已是刻不容緩。道光皇帝在連續召見林則徐後,命他以欽差大臣的身份前往廣東查繳鴉片,這體現出來的,正是一種根除痼疾的決心。

然而幾個月之後呢?無論是虎門銷煙的壯舉還是屢次擊退敵船來犯的勝利,始終驅散不了那越來越近的戰爭陰影。1840年3月24日,載有44門大炮的英艦“德魯伊德”號抵達澳門海麵,道光皇帝的這個百五佳期注定過不安生了。他諭示林則徐:“是鴉片務須杜絕,邊釁決不可開。”他終於還是露怯了。鄧公並無怯意,林則徐也並無怯意。“眼下病,肩頭事,怕愁重如春擔不起。”遇此空前危難,身受國恩、仕宦於朝,他們能夠為國做些什麼呢?這就要看皇帝的旨意了。他們所共同擔心的,是皇帝半途而廢,不繼續施行延醫治國的良方,那樣的話,便真的病入膏肓了。愁重如春,非為傷春之愁,而是憂國之愁,蕩然而起。

“儂去也,心欲碎;君住也,心欲碎。”寫到這裏,此闋《酷相思》可謂曲盡其致矣。

百五佳期之後,清政府便再無佳期可言了。1840年6月,英國遠征軍以16艘軍艦、4艘武裝汽船、27艘運輸船的“強大”陣容集結於廣東海麵,並於28日宣布封鎖珠江口。英軍因見鄧、林二人在廣東一帶早已做好嚴密部署,隻得放棄廣東北上。7月,遠征軍拿下了定海,戰火的蔓延令道光皇帝再也坐不住了,他派出近代史上臭名昭著的琦善與敵斡旋。在與英人進行了一番“娓娓洽談”之後,琦善自作聰明地告訴道光皇帝,這事誰也怪不著,壞就壞在鄧廷楨與林則徐二人對待外商過於粗暴無禮。把人家漂洋過海運來的優質鴉片一把火燒光了不說,連個賠償道歉都沒有,叫人家怎肯咽得下這口氣呢。為今之計,隻有將鄧、林二人從重查處,則敵夷解恨矣,萬事大吉矣。道光皇帝也真是病急亂投醫了,竟對琦善的鬼話大為動心。他下旨嚴譴鄧、林二人“在粵辦理不善,轉滋事端”,並將他們同時革職。革職當然沒能革掉英軍的進攻“激情”。(1841)的早春二月,琦善擅撤沿海兵備,虎門炮台失陷,關天培戰死。隨後,英軍以破竹之勢一路進逼,直抵南京城下。七月,《南京條約》簽訂,文明古國的文明之夢從此灰飛煙滅。

鄧廷楨與林則徐成了承擔戰敗責任的替罪羊,兩人皆被遣戍伊犁。對道光皇帝而言,他做出這樣的“聖裁”也於心不忍。君王掩麵救不得,棄卒保車“明智”而又“必要”。滿嘴謊言、欺君誤國的琦善也未能保全自身。奪職、抄家、被判“斬監候”,比起他那死有餘辜的罪狀,這樣的判處已是輕如浮雲了。

在伊犁,鄧廷楨、林則徐仍多雲唱雪和之作。道光二十四年(1844),是鄧廷楨的七十大壽,這一年也是林則徐的花甲之歲。已於1843年蒙恩赦還的鄧廷楨憶及仍在天山之下飲風餐雪的林則徐,不免心潮湧動,一連寫下了四首《壽星明》,為林則徐祝壽,兼且表達自己的深摯祝福。其第二首雲:“冷暖襟情,悲歡景況,不是同心不許諳。”鄧、林二人一生的交情,豈是一個“可歌可泣”所能概括?筆者於第三首喜之尤甚,且整頓精神,燃起心香一炷,就將此詞端正抄起,以表達對鄧、林二公這段“酷相思”的高山仰止之情:

珠海餘生,西指天山,相從荷戈。看伶仃雪窖,鴻泥同印;縱橫沙跡,雁帛誰過?盾鼻書成,刀頭唱徹,收拾蒼涼入劍歌。邛與蟨 ,有霜催鬢短,酒助顏酡。

玉關先走明駝,似蘇李河梁別淚多。便欣逢馬角,我聞如是,偶逢羝乳,於意雲何?壯誌依然,華年未老,聽說秋來肺病瘥。為公壽,祝黃羊手炙,且宴頭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