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年時三五夜,可憐杯酒不曾消。
一組深得李義山《無題》神韻的《綺懷》見證了黃仲則的初戀。那一年,他十七歲,與愛情一樣清新稚嫩。然而,彩雲易散琉璃碎,無論愛得多深,他終於明白,今生無緣攜手。
作為孝子,他不能拒絕母親的安排。十九歲,娶了一位姓趙的姑娘。在燭光下低眉端坐的妻子,說不上來,他對她是否有過愛情。也許在最開始的時候,愛情便以親情的模式進入了他們的婚姻。她很婉順、很賢淑,一個在品行上無可指摘的女子,然而,對他的精神世界卻知之甚少。
“自從嫁吾家,釜甑常生塵。門戶持女 手,何以能支振?”有道是秀才人情紙半張,這就是他寫給她的詩。枯瘦澀暗,談不上任何文采,令人難以相信竟是出自像他這樣的才子。
可是,這卻是他的妻子所過的真實生活。因他長年在外遊幕,母親與妻兒都留在故鄉。侍候婆母,照顧幼子,在三餐難繼的陋室中日夕操勞,趙氏默默地為丈夫做著一切。直到幾年前,他托朋友賣掉了老家的半畝田地、三椽破屋,才將他們接到了京城。團圓是甜蜜的,甜蜜的代價卻令他無力承受。在京都的最後幾年,他已落魄到粉墨登場,與伶人同台獻藝以養家糊口。“排遣中年易,支撐八口難”,由於債台高築無力償還,他隻得攜妻帶子“潛逃”出京,去投奔遠在西安的陝西巡撫畢沅。來到西安後,愛才如命的畢沅慷慨捐資為其謀得候選縣丞一職。幾個月後,黃仲則重入京都,等候補缺。然而,京中的“葛朗台”們並不打算放過這個即將否極泰來的苦主,而是將催債行動進行得越發聲勢浩大。黃仲則不堪其擾,隻得再往西安投奔畢沅。
入陝之前先要入晉,“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羊腸阪詰屈,車輪為之摧。”當年誌吞中原的亂世梟雄曹操在率領大軍經過太行時,曾寫下一首令人色變神沮的《苦寒行》。而黃仲則,這位體質羸弱的文人終於沒能戰勝太行的苦寒,“茂陵秋雨病相如”,在解州運城,他不得不停下了奔波的腳步。
“仲則,你不要急。這裏很安全,他們不會追來。待你身體好些,我們再上路。”趙氏握著他的一隻手,悄聲安慰說。
“我黃仲則怎會落到了這個田地?‘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七年京華,自食苦果,誰能比我更窩囊,誰能比我更失敗?”仲則手捶床沿兒,顯得十分激動。
“仲則,你不要這麼說。你寫了那麼多詩,你還有我們。”趙氏在急切間按住了丈夫的手。
他的詩,她或許從未懂得;然而,聽到這樣善解人意的話,他卻不禁潸然淚下。光芒如日的帝都,在任何時代都有著吸引人才的強大磁力,可它卻很難成為詩人的福地。一名詩人若想在京城過上像樣的生活,除了作詩,還必須精通其他門道。他呢,不知是對此一無所長還是一意孤行,“半生蹭蹬因能達,百樣飄零隻助才。”在京城數年,他隻做了一件事——作詩。別人的詩,是才人之詩、學人之詩。因為,那是一個政治高壓的年代,以詩逞才,以詩治學,沒有比這更符合一位盛世君主的期許與口味。而他的詩,卻是詩人之詩,幽苦寒澀一如舞風病鶴、咽露秋蟲,這是盛世的不諧之音。他是一個異端,他是一個另類,然而,他更是一個倚才拔地的天才,一個被讚為“乾隆六十年間,論詩者推為第一”的詩人。《沁園春·壬辰生日自壽》是黃仲則在度過人生中的第二個本命年時所寫的一首詞。
“蒼蒼天者,生我何為,令人慨慷。”二十四歲的青年,如果不是在“為賦新詞強說愁”的話,以這樣一種悲憤難抑的語氣來表達心緒,實在太令人驚愕了。二十四歲,這是幸福的年齡,是含苞待放的花期,然而二十四歲的詞人卻感歎蒼天生我無用。這真是黃仲則式的慨歎,一個天才早熟卻又貧無立錐之地的盛世狂生。
“歎其年難及,丁時已過;一寒至此,辛味都嚐。”我最好的年華早已飛逝,少壯之日不可追回。黃仲則的詩文輯作《兩當軒集》,關於這個名字的由來,人們有許多猜測。有人認為,兩當軒者,是指詩人家居局促,一間屋子既當書房又當臥室;也有人認為,兩當軒者,是取自“饑以當食,寒以當衣”之意;還有人認為,兩當軒係詩人自嘲,因為詩人常於當鋪進進出出……形形色色的猜測,大多圍繞“貧”字展開。貧寒選中了黃仲則為代言人,貧寒使得二十四歲的詩人嚐盡了世間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