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才名,如煙好夢,斷盡黃齏苦筍腸。”黃仲則有神童之譽,年方九歲,便寫出了“江上一夜雨,樓頭五更寒”這樣成熟的詩句。十六歲時更是一鳴驚人,在常州府三千名考生中脫穎而出,奪得童子試頭魁。然而自此之後,在連年的科考中,他都大敗而歸,始終沒能邁過“秀才”這一初級台階,而邁不過這一台階,他就不能改變“辛味都嚐”的困境。雖然,困境之中有兩樣事物曾給他以喜悅,給他以動力。這兩樣事物,一為才名,二為好夢。但才名與好夢終將如水東流,如煙散盡,它們無法代替生活。“斷盡黃齏苦筍腸”,這才是生活的本質。黃齏為鹹菜,黃齏苦筍是炊金饌玉的反麵,如果說炊金饌玉代表著窮奢極欲的富貴,黃齏苦筍則將文人的酸苦一言概盡。
“臨風歎,隻六旬老母,苦節宜償。”一個人活在世上,不隻是為自己,更多的時候,是為了養育我們、愛護我們的親人。黃仲則的母親青年守寡,這位柔弱的女性在先後失去了丈夫與長子之後,以堅強的毅力將唯一的愛子撫育成人。其誌剛,其節苦,其心悲,其希望之所鍾,安慰之所集,均係於仲則一身。讓母親無憂無慮地安度晚年,是仲則的責任之所在,但他卻負不起這個責任。不是無心為此,而是力不能及。二十四歲的黃仲則,他那單薄的肩胛已承受不起生活的重擔。
“男兒墮地堪傷。怪二十,何來鏡裏霜?”在古代,一個家族添了男丁,這可是件極隆重的喜事,而黃仲則卻說自己墮地堪傷,這個人莫非天生就有厭世傾向?其實他的這句話,更多的是表達了一種對於生命價值的疑問。黃仲則出生於一個寒微的書香之家,祖父為常州府高淳縣的縣學訓導,父親為縣學生。當這個家庭的第三代,一個名叫黃景仁的男嬰呱呱墜地時,人們肯定在他身上寄托了重振家聲的厚望。厚望催生了壓力,隨著父親、祖父、長兄的相繼去世,仲則成了這個家中碩果僅存的男性,一躍而為家庭的第一主角。然而,這一角色是他不能勝任的,這一地位是他不配據有的。是男兒,既不能以顯耀的功名告慰祖輩父兄的在天之靈,又不能報答生母的養育之恩,此不堪傷,何可堪傷?憂傷過度,這位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竟已霜發頻添。可憐未老頭先白,臨鏡自照,他不得不責怪霜發來得太急、太早了。
“況笑人寂寂,鄧曾拜袞;所居赫赫,周已稱郎。”此二句看似大俗,似乎有著一種“人比人,氣死人”的攀比心態。“鄧曾拜袞”中的主語是鄧禹。袞是古代君王或三公的禮服。鄧禹是東漢人,位列光武中興“雲台二十八將”之首。據《後漢書·鄧禹列傳》記載,鄧禹十三能詩,二十四歲即被漢光武帝拜為大司徒,黃仲則想象鄧禹初拜大司徒時的風采,袞衣繡裳,氣場超強。“周已稱郎”中的主語則是三國的周瑜,他在二十四歲時被吳主孫策封為建威中郎將,“曲有誤,周郎顧”,周瑜雄姿英發且雅善音韻,吳人給了他一個極妙的昵稱——周郎。
為什麼說這兩句看似大俗呢?因為就表麵講,比來比去的無非是人家在二十四歲時已當了高官,著了華服,住了豪宅,有了排場。真是這樣的攀比,黃仲則哪裏還會有作詩的心思呢?從此致力於升官發財之道,也不至於活得一貧如洗啊。不,這不是黃仲則的本意。黃仲則真要攀比的,在於理想,在於事業,而不在於權勢地位。二十四歲的黃仲則,不是沒有淩雲高飛的壯誌,可也要有不拘一格識拔人才的朝廷啊。千古以來,不缺鄧禹,不差周瑜,隻少了令鄧禹、周瑜之輩施展抱負的時機。
出名要趁早,否則來不及了。即便風光如鄧禹、威赫如周郎又能怎樣?“壽豈人爭,才非爾福,天意兼之忌酒狂。”鄧禹與周瑜均未享高壽。尤其是周瑜,在三十六歲時便遽然逝世。有才未必有壽,有才未必是福。福壽雙全,常人爭之不得,全在上蒼的一念之間。然而,天道荒荒,天意惘惘,與其向上蒼祈求,不如縱酒清狂,且趁這青春熱血尚未冷卻,預支了未來歲月的一切歎息、所有憂傷。
“當杯想,想五湖三畝,是我行藏。”仲則醉矣,杯前酒底,卻仍自難忘。在那浩瀚的太湖邊,有老屋幾椽、薄田三畝,是其兒時的家園、心靈的屏障。天涯遊子,胡不還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