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情節發生在“癸醜十月二十日,雙卿瘧如故”的背景之下。瘧疾是長期折磨雙卿的一種惡疾。此症俗稱冷熱病。病發之時,先是四肢冰涼,冷得發抖,既而全身灼熱,汗如雨出。寒熱夾攻下,常伴有頭痛欲裂之感,整個過程有時甚至要持續大半天。雙卿詞《薄幸·詠瘧》《一剪梅·答段玉函》《孤鸞·病中》等篇均為苦瘧之作。
詞人畢竟是詞人,就連生起病來,說出的話也蠻有意境。“晚山如鏡,小柴扉煙鎖,佳人翠袖懨懨病。”(《薄幸·詠瘧》)“新病三分未醒,淡胭脂,空費輕染。”(《玉京秋·自題種瓜小影》)然而,並非每個人都能欣賞病西施,雙卿的丈夫與婆婆就對之大不以為然。他們需要的是身強力壯、長工兼保姆型的妻子與兒媳,以他們的視角來看,雙卿的表現連差強人意都說不上,簡直就是太不稱職。
那一天,雙卿像往常一樣站在石臼邊舂穀。忽然,她身上一陣颼颼發冷,根據往常的經驗,這是瘧疾將發的前兆了。雙卿抱著舂杵不住地喘氣,丈夫懷疑她在偷懶,劈頭一掌把她推倒在石臼旁。由於躲閃不及,隨著沉重的舂杵直落而下,雙卿的纖腰似被壓斷了一樣奇痛無比。不敢喊痛,強撐著支起身來,她在丈夫不無奚落的目光中繼續著舂穀的動作。丈夫笑嗬嗬地說:“這下可該老實幹活兒了吧。”雙卿強忍著委屈又走進廚房煮粥,此時她的瘧疾發作起來,隻得暫歇一時。可這暫歇一時卻為她帶來了更大的麻煩,灶上火旺粥溢,雙卿急以冷水澆火,婆婆正好進來撞了個正著。婆婆不僅將雙卿大罵一場,且還一把揪過雙卿的耳朵,下手既狠且重,竟把雙卿的耳環都拉掉了,裂了口的耳垂血流如注。
雙卿掩麵哭泣,好不傷心。婆婆卻揭開飯鍋,掄起飯勺作勢要打,又衝雙卿吼道:“哭,我叫你哭!”
雙卿默然止淚,擦幹血痕繼續準備炊飯。婆婆已到兒子麵前打了媳婦的小報告,雙卿的丈夫決定罰掉雙卿的午飯。於是,當周氏母子吃著熱騰騰的飯菜之際,雙卿就站在一旁舂穀,盡管餓得頭昏眼花,她的臉上,卻含著一絲微笑。
實在看不過去的鄰婦走過來對雙卿悄語道:“你是一隻充了氣的蛤蟆嗎?大概氣飽了。”
雙卿當然明白鄰婦的“哀其不爭”之意。她放下舂穀的木杵,仰天而歎:“雙卿無能,就讓雙卿以一己之軀替代天下的絕世佳人受此無量之苦吧。願千秋萬世後,為佳人者,無如我賀雙卿的遭遇。”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傾慕雙卿的讀者讀到《西青散記》中的這段情節,多會覺得周氏母子對雙卿的虐待可稱“十惡不赦,令人發指”,然而站在周氏母子的角度,雙卿的詩意畫情於他們卻是全無益處。一句話,她是一個不上路的,需要時時提防、時時“鞭策”的媳婦。
置身這樣的家庭環境還能堅持文學夢想,雙卿實屬不易!以“雪壓軒”為雙卿的詞集命名,可謂得其所哉。“遙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凍梅花”,這是五代韋莊的詞。雙卿其人,當之春雪凍梅花一句,可以無愧矣。
雙卿隻留下了十四首詞作。這十四首詞,一直被認為是解開雙卿之謎的關鍵。讚成雙卿實有其人的一派說,這些詞作的存在就是雙卿存在過的最有力的證明;反對的一派則說,這些詞根本不是雙卿寫的,而是有人代作。
誰人代作?頭號“嫌疑犯”非史震林莫屬。《西青散記》中有關雙卿的事跡報道實在太異常了,一位具有“絕世之豔,絕世之慧,絕世之幽,絕世之韻”的四絕佳人竟然生長於封建社會的農村,這不就跟當今之世有人聲稱見到了外星來客一樣荒誕不經嗎?何況詞壇素有“閨音雄唱”的傳統,男性詞人以女裝登場,比他們以男裝登場還表演自如。這樣一來又產生了新的問題。讚成雙卿真實無欺者駁斥說,史震林雖也算得一名才子,可是以他本人之名所寫的那些詩詞,並無大過人處。這樣的一位作者有包辦雙卿作品的實力嗎?
還是看詞說話吧,有雙卿也罷,無雙卿也罷;真雙卿也罷,假雙卿也罷,隻要珠璣在目,何人不肯傾心?《鳳凰台上憶吹簫》,且看這篇殘燈詞。
“已暗忘吹,欲明誰剔?向儂無焰如螢。”詞之開篇是一個淒風冷雨愁煞人的長夜。一個怯憐憐的身形,守著殘燈一盞,纖麗的背影映上了灰舊的牆壁。等她驀然驚覺,才發現這一盞殘燈已是幾近於無了,它的光焰比螢火蟲還幽微。自己已在這裏坐了一個晚上,早過了吹燈滅火的時候。既然了無睡意,那麼,索性就守著燈等待天明吧。昏黃的冷燭正等著你來剔亮呢。你為什麼不願這麼做,你在猶豫什麼?
“聽土階寒雨,滴破殘更。獨自懨懨耿耿,難斷處、也忒多情。”天,隻怕是亮不起來了。剔亮了冷燭,隻不過是剔亮了你的痛苦。你聽,一陣陣寒雨敲打著屋外的土階,和著更漏之聲嗚咽不停。一個失意的人,一個傷心的人,獨對孤燈,情緒懨懨。雙卿,你難道忘了自己是個農夫之妻?人家聽雨,是在風軒水榭、畫閣妝樓,而你,你的雨聲是來自土階,來自貧屋。這裏沒有落花人獨立的清婉,沒有微雨燕雙飛的俊麗。你實在應當遲鈍一些、麻木一些。忘了吧,那些騙人的美夢;忘了吧,那些奢華的詩情。挑水、種瓜、生火、做飯、舂穀、縫補……等著你的隻有做不完的家務,忙得喘不過氣來仍然顧此失彼。像今天這樣的日子,被誤會、被打罵,早已成為家常便飯。這種日子,哪有詩的零星半影;這種日子,何時才能挨到盡頭?
如果說,還有微弱的希望在紓解你的不幸,便是這盞殘燈。“香膏盡,芳心未冷,且伴雙卿。”可愛可憐的殘燈,哪怕燈油已枯,卻遲遲不熄。也許在殘燈的焰心,還保留著對於生活的一線憧憬。殘燈,你也和我一樣不肯死心嗎?其實,在很多時候,無情要比有情幸福。無所期待,也就無有惘惑,無感悲哀。
然而殘燈終究越來越暗了。“星星,漸微不動,還望你淹煎,有個花生!勝野塘風亂,搖曳漁燈。”雙卿含淚低喚,徒勞地想要挽回殘燈奄奄一息的生命。再堅持一下吧,夜終究會過去的。閃一閃吧,殘燈;笑一笑吧,殘燈。為我開朵黃燦燦的花兒,開朵我最喜歡的菊花。“野菜自挑寒自洗,菊花雖豔奈何霜。”不,我不要你竭盡全部的熱力去綻開那虛渺的花朵。你隻剩下星星之火,可就是這星星之火,也是心靈與家園的守護神,遠勝那些漂泊在野塘之上、搖晃在狂風之中的漁燈。
“辛苦秋蛾散後,人已病、病減何曾?”美麗的殘燈啊,你曾那樣光芒四射,吸引了無數的飛蛾向你彙集。可是光明即將夭亡,秋深不可抗拒。最後一批飛蛾終於放棄了夢想,拍動著輕紗般的翅翼紛紛離去。獨有我,病愁加劇,無處可逃,在幻滅之前俯首就擒。
“相看久,朦朧成睡,睡去還驚。”不知是在什麼時候,雙卿終於進入了夢鄉。可她睡得很不踏實,等到她從夢中驚醒,連殘燈的餘輝亦不可複睹。無邊的黑夜就像一條巨型鯊魚,將她完全吞噬,了無聲息。 身似孤飛雁,還謝鳳凰緣
《惜黃花慢·孤雁》
碧盡遙天,但暮霞散綺,碎剪紅鮮。聽時愁近,望時怕遠,孤鴻一個,去向誰邊?素霜已冷蘆花渚,更休倩、鷗鷺相憐。暗自眠,鳳凰縱好,寧是姻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