淒涼勸你無言,趁一沙半水,且度流年。稻粱初盡,網羅正苦,夢魂易驚,幾處寒煙。斷腸可似嬋娟意,寸心裏、多少纏綿?夜未闌,倦飛便宿平田。
“暮時,左攜帚,右挾畚,自場歸,見孤雁哀鳴投圩 中宿焉,乃西向佇立而望,其姑自後叱之,墮畚於地。雙卿素膽小,易驚,久疾,益虛損。聞暗響,即怔忪不寧。姑以此特苦之。乃為《孤雁詞——調寄惜黃花慢》。”這段如此簡單卻又如此令人心酸的文字出自史震林的《西青散記》,讓我們得以探知並在想象中進一步豐富此詞的創作背景。
黃昏時分,倦鳥還巢,勞作了一天的雙卿左手拿著掃帚,右邊胳膊夾著畚箕從打穀場回家。此時的她,無論打扮還是身上攜帶的工具,都與那一帶行於歸途的農家女兒別無二致。然而還是有那麼一點點不一樣,使她與眾多的農家女區別開來。一隻孤雁緩緩從空中降落,在圩田上搖搖擺擺地挪動著腳步,仿佛有些遲疑,又有些不知所措。同行的女伴見到後頂多不過一笑置之:“看呀,從哪裏飛來一隻呆雁。”隨後便漫不經心地移開目光,聊起別的話題。而雙卿卻默默地向著西方(雁兒所處的位置)看了很久,直至眼中湧出了淚光,對她來說,這不是一隻呆雁,而是一隻孤雁,她的姿態與神情,是那《詩經》中的淑女——“瞻望弗及,佇立以泣。”“你瘋了還是傻了,站在這裏躲懶呢,還是被什麼東西迷了心竅?”來自身後的訓斥聲嚇得雙卿一臉慘白,竟將手中的畚箕丟落在地。她回過頭來,視線裏不見了同病相憐的孤雁,眼前晃蕩的,是婆婆那張氣急敗壞的臉。受此驚嚇之後,雙卿病了一場,隻要聽到輕微的響動,就會緊張不安。而婆婆也因此更加嫌惡雙卿,雙卿的日子因之過得更苦。
了解到本詞的創作背景,且讓我們來細細賞析詞作。
“碧盡遙天,但暮霞散綺,碎剪紅鮮。”黃昏景象真如畫卷。澄碧無垠的天空猶若一幅精工織成的羅綺,而那朵朵暮霞就是羅綺上的繡花。好一個又高又遠、明光耀目的新世界啊,然而,那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世界嗎?有人曾經到達過那個世界嗎?你既渴望知道,卻又害怕知道。
“聽時愁近,望時怕遠,孤鴻一個,去向誰邊?”一隻孤雁劃破了層雲。她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她的聲音是那樣淒愁,她的身影是那樣美麗。那淒愁的聲音令人拒絕傾聽,那美麗的身影又讓人期待接近。外麵的世界很精彩,外麵的世界很無奈。千裏行程,她隻能獨自跋涉;迎難而上,這注定了是一段無比寂寞的征程。
這隻孤雁,似乎沒有挑好出行的季節。“素霜已冷蘆花渚,更休倩、鷗鷺相憐。”眼看已是素霜紛下、蘆花如雪,深秋過後就是嚴冬。聰明世故的鷗鷺會對之幸災樂禍:“孤雁啊孤雁,誰叫你放著安穩的日子不過,偏要想入非非,自找苦頭?”
“暗自眠,鳳凰縱好,寧是姻緣!”孤雁可以不理會尋常鷗鷺的嘲笑,卻不能不對自己的出行之舉產生動搖。此番出行究竟是為了什麼呢?是為了找到理想的生活與鳳凰伴侶!然而,縱有理想的生活,那是你能擁有的嗎?縱有高貴的鳳凰,又豈會與一隻身世寒微的孤雁比翼偕行?
“淒涼勸你無言。趁一沙半水,且度流年。”也許,你不該出來。生之苦難、生之淒涼,原本就無人為你分擔。你要咬牙撐住,用你的堅忍與勇敢。你不該輕視,更不該放棄你所賴以生存的那一沙半水空間。時光如流,在麻木中了此一生並不是很難。相反,飛出去卻是太難了。外麵的世界哪有你想象中的那麼好啊?
“稻粱初盡,網羅正苦,夢魂易驚,幾處寒煙。”饑寒交迫就等在你的前麵,羅網大張的獵人會對你虎視眈眈。你連睡夢中都不敢大意,困苦千狀,艱險萬端。
“斷腸可似嬋娟意,寸心裏、多少纏綿?”孤雁又啼叫起來,欲飛難飛,欲止難止。零亂芳心,如何安排?
“夜未闌,倦飛便宿平田。”黑夜遠沒有過去,危險仍會隨時襲來。孤雁,你還有衝破世俗的勇氣嗎,你還有放任自我的膽力嗎?在累極、倦極的時候,先找一片平整的水田歇息一下吧。莫在急亂中選錯了方向,丟失了人生的信念。
不難看出詞中的孤雁為雙卿自擬,那麼,詞中的鳳凰又當何解呢?鳳凰指的是誰,是“此中有人”還是“純屬虛構”?筆者以為是“此中有人”,鳳凰當為史震林,雙卿的發現者與欣賞者,雙卿的良友與知音。當初,以史震林為首的一行文士的到來幾乎就像天外來客一樣深深吸引了雙卿的注意,無法克製內心的雀躍與歡喜,她向史震林坦言:“妾生長山家,自分此生無福見書生,幸於《散記》中識才子,每夜持香線望空稽首,若籠鳥之企鳳凰也。”然而,與才子們的交往對於雙卿沉重枯索的生活隻是一種燦如煙花的解脫。落花委地,生活的枷鎖沒有減輕,反而更加令人難以負擔。一朝鳳凰遠行,籠鳥變得更加孤單。史震林用他的關懷與憐惜為她開啟了張望另外一個世界的窗口,隨著史震林的離去,這扇窗口隻得以塵封告終。這位半生布衣,以“載奇書,攜美人,登名山,遍采歌詠以為一代風雅”為最高理想的寒士,終究敵不過生活的壓力而結束狷狂,回到了科舉應試、求取功名的正途,從此,他離開了綃山,離開了雙卿。也許,在他離開綃山之前,他曾很想為她做些什麼,然而,就憑他,一個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把握的窮書生,又能為她做些什麼呢?他是否暗示甚至建議雙卿遠走高飛?“鳳凰縱好,寧是姻緣”,出於理智、道德與尊嚴,雙卿不敢做出回應,但在內心深處,她難道就從未有過遠走高飛的願望嗎?在孤雁的身上,寄托著雙卿的希望,更交織著雙卿的憂慮。孤雁在最後還是飛走了,雙卿卻留了下來。留下來的雙卿不僅牽掛著飛走的孤雁,也牽掛著如孤雁般一去無跡的史震林。
雍正十三年(1735),史震林考中舉人。兩年後,又考中進士。他曾回過綃山,那時雙卿早已去世。“應忘卻天涯憔悴,他生未卜,此生已休!”雲山深處,似又傳來了雙卿幽悄似雨的歎息;清波之上,似又映呈出雙卿素潔如月的容顏。
又想起了最初見到她的那天,她執畚戶外傾倒垃圾。本當是庸俗甚至難看的動作,偏偏由她做來,就有了一種說不出的清秀高雅,宛若一位步出深閨的少女荷鋤葬花。一陣風起,竟將幾片題有粉字的蘆葉從那堆垃圾中翻卷而出,粉字清麗靈動,頗有蓮出泥塘的氣象。後來才知道,那是她的“塗鴉之作”,縱有彩筆,用不起硯墨,她隻能以粉書之。隨寫隨扔,非是沒有自惜之意,而是在自惜之後的委頓與認命。
問蘆葉,雙卿的粉字題詩尚在否?問東風,幾時能帶來雙卿的消息?
經過一番窮盡心力的搜集,史震林將雙卿的遺作整理為薄薄一冊,題作《雪壓軒詞》。他向著雲山呼告,向著清波召喚:“雙卿,如果有筆有墨,有硯有紙,你一定不隻留下這麼一冊詞章。如果有愛有憐,有喜有樂,你一定不會這麼早就棄世而去。紅箋小字,說盡平生意。我要以此遺編讓世人知道,這裏曾經有過一位曠世奇女。才與貌至雙卿而絕,貧與病至雙卿而絕。”
仿佛中,她盈然一笑;仿佛中,她踏雪歸來。若人有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