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婦吳藻天寒倚修竹,逸氣吞雲夢(1 / 3)

商婦吳藻天寒倚修竹,逸氣吞雲夢 吳藻小傳

吳藻(生卒年不詳),字蘋香,號玉岑子,浙江仁和(今杭州)人。出身商賈之家,嫁同邑黃姓商人。少有才名,嚐寫飲酒讀騷圖,自製樂府,名曰《喬影》,傳唱大江南北。道光十七年(1837),移居嘉興南湖,築“香南雪北廬”,與古城野水為伴,皈依禪宗以終。沈善寶《名媛詩話》:“吳蘋香最工倚聲,著有《花簾詩稿》行世。詩不多作,偶一吟詠,超妙絕塵。”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蘋香父夫俱業賈,兩家無一讀書者,而獨呈翹秀,殆有夙慧也。詞意不能無怨,然其情亦可哀矣。”俞陛雲《清代閨秀詩話》:“清代閨秀之工填詞者,清初推徐湘蘋,嘉道間推顧太清、吳蘋香。湘蘋以深穩勝,太清以高曠勝,蘋香以博雅勝,卓然為三大家。”有《花簾詞》《香南雪北詞》。 心事付離騷,情思歸素經

《浣溪沙》

一卷《離騷》一卷經,十年心事十年燈。芭蕉葉上幾秋聲。欲哭不成還強笑,諱愁無奈學忘情。誤人猶是說聰明。

吳藻是浙江仁和人,其生卒年至今成謎。學界的一種看法是,吳藻出生於1799年(清嘉慶四年)。而大約在半個世紀前,浙江錢塘還降生了一名妙筆生花的才女,那就是彈詞小說《再生緣》的作者陳端生。在清代,仁和與錢塘皆屬杭州府轄治,這也就是說,她倆都算杭州人。套用一句“錢塘蘇小是鄉親”的老話,對於吳藻,端生前輩是鄉親。

陳端生出自詩禮之家。作為一個足不出戶的大小姐,雖才識過人又哪有一展身手的舞台呢?隻有在文字的世界裏創造一個替身,驚天動地的孟麗君由此而生。陳端生十八歲時便開始創作《再生緣》。深閨的女兒是寂寞的,那個代表著她全部夢想的孟麗君卻動如天馬,一點兒也不寂寞。男扮女裝跑出去闖蕩天下,一會兒狀元及第,一會兒戴上了丞相的烏紗。指點江山、快意恩仇。父親與未婚夫成了她的下屬,年輕的皇帝對她言聽計從。最好笑的是,當這群須眉男兒明知有詐,要點穿她的女強人身份時,卻屢遭戲弄,連連敗退。父親想認回女兒,未婚夫想跟她早諧花燭,皇帝想與她鴛夢同溫,可她概不買賬。“忙什麼?還沒玩夠呢。”心高氣傲的孟麗君隻想玉蟒威風過此一生。

陳端生即將結束她幻想中的青春了。沒能如孟麗君一樣飛出她的閨閣,陳端生嫁為人婦,一雙慣於舞文弄墨的素手因為操持家務而與筆硯日漸生疏。幾年後,禍從天降,端生的夫婿被發配伊犁,留下神哀心苦的陳端生獨自撫養子女。閨友們一再催促《再生緣》的完稿,端生卻淒然答道:“婿不歸,此書無完全之日也。”而婿歸之日,端生已病逝九泉。《再生緣》未完,成了端生一生最大的遺憾。

陳端生與她的孟麗君是那個時代的異端,而吳藻,也同樣是個異端。她雖然身為商人之女,但從小便受到了很好的教育,就連她的名字,也透著一股雋雅的書卷之氣。

她成名極早,年方二十便以雜劇《喬影》(一名《飲酒讀騷圖》)而名貫大江南北。劇中的女主角謝絮才身著男裝,飲酒讀騷(《離騷》),“敢雲絕代之佳人,竊詡風流之名士”“高情不逐梨花,奇氣可吞雲夢”。吳藻借謝絮才之口摹想平生意氣,表達了蔑視世俗羈鎖的強烈願望。其《北雁兒落帶得勝令》是《喬影》中最令人回腸蕩氣的一段套曲:

我待趁煙波泛畫橈,我待禦天風遊蓬島,我待撥銅琶向江上歌,我待看青萍在燈前嘯。呀,我待拂長虹入海釣金鼇,我待吸長鯨買酒解金貂,我待理朱弦作《幽蘭操》,我待著青袍把水月撈。我待吹簫,比子晉還年少;我待題糕,笑劉郎空自豪,笑劉郎空自豪。

一氣嗬成連唱了十個“我待”,十個精彩絕倫的妙想,十個清邁出塵的典故,這樣冰雪肺腑、英姿如虹的女兒,的確有資格比男兒更為自豪!

這段套曲格調極高,卻並無生僻之詞。略需注解的隻有一處:我待題糕,笑劉郎空自豪。題糕這個典故來自唐代詩人劉禹錫。某年重陽節,劉禹錫與朋友們一起飲酒作詩。他本想將“糕”寫入詩中,思來想去,卻覺得不妥,原因是四書五經中從未使用過如此通俗的字眼兒,劉禹錫隻得廢然作罷。後人有詩譏嘲“劉郎不敢題糕字,虛負詩中一世豪”。這意思是說,劉禹錫如此迂腐守舊,竟然不敢以糕入詩,可惜了他這詩豪的美名。

豪氣幹雲、身如籠鳥,擺在吳藻麵前的道路是單一無望的。除非像孟麗君一樣離家出走,否則的話,隨著年齡的增長,比男兒還更自豪的吳藻也無法抗拒出嫁隨夫的宿命。當然,倘若那個緣定三生的他能夠在文章詞曲上與她齊頭並進,那樣的宿命,又何妨欣然接受?“佳人慕高義,求賢良獨難。”望盡千帆、拍遍闌幹,真命天子始終未曾出現。二十二歲的吳藻“老大嫁作商人婦”,同城的一位黃姓商人成了她的新郎。

丈夫不是她想要的那杯茶,婚姻生活如坐枯井,“恨海茫茫,隻覺此身墮”,吳藻為此鬱鬱不樂。然而,丈夫或許因為愛她,或許因為另有所戀,對她采取了放任自流的態度。在丈夫的默許與縱容下,吳藻可以大大方方地拋頭露麵,與同道中人煮酒會文、高歌唱酬。她拜了一位名叫陳文述的學者為師,成了一位男士的得意女弟子。如果說這些舉措還不算太出格,那麼,改換男裝到青樓尋訪紅粉知己又是否稱得上過火呢?吳藻有《洞仙歌?贈吳門青林校書》一詞為證:

珊珊瑣骨,似碧城仙侶,一笑相逢淡忘語。鎮拈花倚竹,翠袖生寒,空穀裏,想見個儂幽緒。蘭釭低照影,賭酒評詩,便唱江南斷腸句。

一樣掃眉才,偏我清狂,要消受、玉人心許。正漠漠、煙波五湖春,待買個紅船,載卿同去。

校書,是對具有一定文學修養的煙花女子的雅稱。“萬裏橋邊女校書,枇杷花裏閉門居。”唐代才貌雙全的蜀中詩妓薛濤是獲得這一稱號的第一人。吳藻此詞,純以才子的口吻賞評與自己同為女性的青林校書,好似一出惟妙惟肖的反串戲,令人不禁會想起越劇中那些斯文俊秀的女小生來。可惜,女小生畢竟是假小生。倘使是個真小生,“要消受玉人心許”,相信在場不會有第二個男子敢跟她競爭。一闋戲詞而已,可是,這是怎樣的戲詞啊?一個女子竟將禮法玩弄於股掌之中,且別說這太有傷封建衛道士的“體麵”,就一個丈夫的角度,吳藻的先生讀到它時會有何感想呢?即便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即便他不解風情,麵對妻子這段公諸筆墨的“婚外戀”,大概也會啼笑皆非吧?

吳藻為什麼會寫下這首性別換位的戲詞?逞才之需抑或聊博一笑?是心靈的空虛,還是因為她從未獲得過愛情?如果後一種說法成立,那麼她為什麼不把自己設想成一個被人熱戀的女子,就像我們今天那些深具小資情結的女作家一樣。我想,一方麵,是她的傲氣阻止了她在愛情中扮演等待與接受的角色;另一方麵,這種白日夢式的等待與接受早已令她毫無耐心與信心。她認為,她個人生活的不幸恰恰源自她的女性身份。揮灑壯誌、獻身理想、追求深合己意的愛情,那都是男兒的專利。對於男兒,世界是多麼慷慨;對於男兒,天地是怎樣廣闊。

吳藻,無疑是一個愛上浪漫的人。“前生名士,今生美人。”這是吳藻的老師陳文述對她的評價。在浪漫的包裹下,吳藻有著一顆不甘凡庸卻又無事可為的心。“雖然我有快活的友伴共飲,可以暫且驅遣滿懷的怨訴;雖然歡笑點燃了發狂的靈魂,這顆心嗬——這顆心仍舊孤獨!”無論怎樣努力地扮作一個風流自賞的名士,在卸下儒士頭巾之後,站在菱花鏡前打量自己的女兒身時,她還是會珠淚盈麵、悲不能抑。燈光下的吳藻是憂傷的。一個孤獨的美人,秋月春風等閑度。

陳寅恪先生曾在《論再生緣》一文中侃侃而言,在女作家陳端生所生活的那個年代,中國有智慧有、學識的女性大概可以分為三種。第一種,是完全服務於家庭的、賢妻良母型的主婦;第二種,是活躍於應酬場中的交際花,即青樓女子之屬;第三種,則是像孟麗君一樣具有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女傑。前麵兩種女性,在當時的中國可謂滔滔皆是,可要說到第三種女性,陳寅恪歎息道,那恐怕就隻有極少數的人甚至隻有端生一人而已。他為端生痛聲疾呼道:“抱如是之理想,生若彼之世,其遭逢困厄、聲名埋沒,又何足異哉,又何足異哉!”

這段話用在吳藻身上也同樣適合。吳藻,亦是較早具有女性覺醒意識,具有獨立精神、自由思想的極少數人中的一個。陳寅恪先生還曾說過,對於這樣一種女性,道貌岸然的社會是絕難容忍的,所謂“世人皆欲殺”是也。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一個女子若是膽敢向人生要求這兩樣珍寶,她往往會付出極其慘重的代價。

所幸吳藻並沒有遭遇太多苦難。從這個意義上講,她應當感謝她的丈夫。正是由於丈夫的默許與寬容,她才在婚後擁有其他女子所無法想象的自由,並且不必為了贏得這份自由而弄得身心俱傷。然而,看似標新立異的自由並沒有給她帶來心靈的滿足。十年後,丈夫病故,她成了一個寡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