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婦吳藻天寒倚修竹,逸氣吞雲夢(2 / 3)

有人說,直到這時,吳藻始有反思懺悔之意。為什麼要辜負一個對自己如此溫情、如此寬容的人呢?失去了他堅實的臂膀與他的生意經,她風雅的生活也就失去了支柱。於是,她寫下了“剪燭西窗少個人”的淒惶;於是,她寫下了“不上蘭舟隻待君”的殷勤。再於是,她痛定思痛,離開文朋詩友,告別繁笙脆管,獨自來到嘉慶的南湖之畔,在那裏建起了一座香南雪北廬,屋外是一片玉色晶瑩的梅花。從此,吳藻掃除文字、潛心禮佛,“梅花如雪悟香禪”,最終在淨土梵音的感召下度過了寂然無波的餘生。

是這樣嗎?由不滿現實、挑戰世俗的揚眉女子到不問世事、安守平淡的滄桑婦人,吳藻是在以自己的後半生來向前半生救贖,救贖自己在婚姻上的不知惜福、恃才而驕?

我不同意這種看法。恐怕,吳藻本人也不能同意。在筆者看來,吳藻皈依佛門非是懺悔,而是除此以外,她確已無路可走。十年的婚姻,道不同不相為謀,她如何能夠用否定自己的方式來愛上毫無共同語言的亡夫?可為什麼吳藻不在丈夫去世後繼續她那火熱的生活呢?隻因夢已醒來,激情成空。“曲欄幹,深院宇,依舊春來,依舊春又去。一片殘紅無著處,綠遍天涯,綠遍天涯樹。柳絮飛,萍葉聚,梅子黃時,梅子黃時雨。小令翻香詞太絮,句句愁人,句句愁人語。”(吳藻詞《蘇幕遮》)所謂浪漫的人生,到頭來隻以“一片殘紅無著處”而慘淡收場;所謂理想的境界,最終竟換得“句句愁人,句句愁人語”的不盡苦悶與無奈。

為了超脫塵世的煩惱,吳藻向著佛經的世界越走越深。那麼,學佛是否達到了預期效果呢?且讓吳藻的這首《浣溪沙》來告訴我們吧。

“一卷《離騷》一卷經,十年心事十年燈。芭蕉葉上幾秋聲。”這是詞之上闋。吳藻“幼好奇服,崇蘭是紉”,這個早慧的女孩兒還在童年時代便跟《離騷》的作者屈原走得很近了。她喜歡效仿屈原穿著不合於俗的奇服,也喜歡像屈原一樣將揚揚其香的秋蘭綴連起來,佩戴在身上。司馬遷稱讚屈原“其文約,其辭微。其誌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誌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汙泥之中,蟬蛻於濁穢,以浮遊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誌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然而,具有如此品格與如此誌向的人要與碌碌紅塵融為一體,要與芸芸眾生打成一片,就太艱難、太痛苦了。吳藻喜讀《離騷》,屈原與世難合的痛苦也是她所感到的痛苦,屈原獨善其身的哀愴也是她所感到的哀愴。而要化解這種痛苦,要減輕這種哀愴,還有比佛經更好的選擇嗎?“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看開了,世間的一切都是夢幻露電,轉瞬即逝,你又何必好勝爭強、作繭自縛?

捧起經書一卷,她試圖澆滅激情的餘焰與殘存的憧憬,把自己托付給永恒的清涼與冷寂。在那閃閃不定的燈光裏,她真的忘卻了前塵往事嗎?她以為,她真的忘了。但當芭蕉葉上的秋雨瀟瀟響起時,她才知道,她的心中,仍盤結著丟不開的愁怨。她的定力與底線再度崩潰。又一次地輾轉失眠,這是因何而起呢?

請看下闋:“欲哭不成還強笑,諱愁無奈學忘情。誤人猶是說聰明。”放聲一哭,對於宣泄抑塞的情感原本大有禆益。可是,就連這樣的努力她也放棄了。哭給誰看呢?哭給麻木冷漠的命運嗎?哭給那些視你為異類的紅塵男女嗎?那是毫無用處的。你隻能用自己的左手來溫暖右手,隻能以強笑代哭來保持自我的尊嚴。再莫提起那片填滿胸臆、山高海深的愁思了,“忘情”是驅愁的妙方。然而,想要忘情卻不能忘情,這都是聰明所誤啊。蘇東坡有詩雲:“我被聰明誤一生”,納蘭也曾說過:“信道癡兒多厚福,誰遣偏生明慧?”絕頂聰明之人,生於誌難遂、願難償的濁世,其實遠不如一個笨伯過得快活。君不見,三國蜀主劉禪在位時是個無憂天子,當了亡國之君後小日子也照樣過得十分愜意。有一次宴會上,司馬昭特命一班蜀伎為其歌舞助興,借以觀察這個憨態可掬的投降者是否真無叛心。在場所有的蜀國舊臣均已熱淚盈眶,獨有劉禪嘻嘻哈哈,幸福陶醉得找不著北。司馬昭不禁拍案叫絕:“天哪,一個人居然可以無情到這種地步嗎?”多情不似無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東坡、納蘭已吃盡聰明的苦頭,同樣聰明的吳藻又何能幸免?

一卷離騷、一卷素經,當青春的彩衣褪盡金絲銀線,這便是她擁有的全部。香南雪北,澄心誰訴?寒梅幽獨,簪上鬟綠。莫歎空穀知音少,一曲冰弦真自傲。有美人兮倚修竹,對湖光山色舒長嘯。 英才多寂寞,千秋一例同

《金縷曲》

悶欲呼天說。問蒼天、生人在世,忍偏磨滅?從古難消豪士氣,也隻書空咄咄。正自檢、斷腸詩閱。看到傷心翻失笑,笑公然愁是吾家物。都並入、筆端結。

英雄兒女原無別。歎千秋、收場一例,淚皆成血。待把柔情輕放下,不唱柳邊風月。且整頓、銅琶鐵撥。讀罷離騷還酌酒,向大江東去歌殘闋。聲早遏,碧雲裂。

“悶欲呼天說。問蒼天、生人在世,忍偏磨滅?”這首《金縷曲》的開篇很像黃仲則《沁園春》的起句:“蒼蒼者天,生我何為,令人慨慷。”又很像陳端生在《再生緣》中的發問:“搔首呼天欲問天,問天天道可能還?”同時亦與清代女詞人沈善寶的《滿江紅》結語高度吻合:“問蒼蒼、生我欲何為?生磨折!”悶欲呼天,是鬱悶到了極點,壓抑已久的情感如火山爆發:“蒼天哪蒼天,你既予人才智,又為何奪人夢想?令人壯誌蹉跎,雄心磨滅?”

這一問,吳藻是代表著世間所有的豪傑之士。“從古難消豪士氣,也隻書空咄咄。”蒼天昏聵,用陳寅恪先生的話來說是“蒼天已死三千歲”。自古以來,豪士的勃勃英氣就從沒消失過。豪士者,具備遺世獨立的品格與風骨,怎奈隨著歲移時遷,“少年子弟江湖老,紅粉佳人兩鬢斑”,芒角撐腸、情懷激昂的豪士亦將如庸庸碌碌的紅男綠女一樣青春不再、一事無成。理想成空的豪士將何以自處呢?“也隻書空咄咄”。“書空咄咄”出自《世說新語·黜免》。有個叫殷浩的人被罷職流放後,每天都用手指在空中比畫,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神經出了毛病。然而有人不信這個邪,經過仔細觀察後,終於破解了殷浩的字謎。原來,他反複比畫的都是“咄咄怪事”四字。顯然,殷浩覺得自己很冤,但又不敢公開表露憤恨之情,於是隻得以空中題字的啞劇來一訴委屈。當世間的豪傑之士在受到命運的殘酷迫害與打擊時,又何嚐不覺得委屈,不感到憤恨呢?千古的辛酸與千古的寂寞,盡在這“咄咄怪事”的千古一歎中。

替世間豪士打抱不平之後,詞人轉入愀然自傷。“正自檢、斷腸詩閱。”南宋才女朱淑真慧心如蘭、文采斐然,她的婚姻卻很不如意,嫁市井小民為妻,一說嫁的是個俗不可耐的官吏。人們把朱淑真的婚嫁之誤歸結於“父母失審”上。在封建時代,父母大人若是不能為女兒擇一佳婿,那就是害了女兒終身的“始作俑者”了。才高貌美、正當青春的朱淑真不甘心枯死在婚姻的泥淖裏,她與一名書生暗中相戀了,也有研究者指出,朱淑真在少女時代便已心有所屬。說起朱淑真的性格,俊爽與熱烈兼而有之,頗似“三言二拍”小說中的那些女主角,為愛癡狂、無所禁忌。據傳,她曾為她的書生戀人寫過一首《生查子》: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由於詞中幽期密約的暗示太過明顯,一些正人君子讀到後不免大驚失色。為了維護這位多情才女的清譽,他們不惜用了一條移花接木之計,將其原創權煞費苦心地改動到了北宋詞人歐陽修的名下。後來,朱淑真傾心相許的那位書生似乎辜負了她。失去了感情的寄托與生命的活力,朱淑真就像一朵得不到光照的花,身心憔悴,鬱鬱而終。極度傷心的父母認為女兒生前所寫的那些濃詞豔賦是罪魁禍首,一怒之下,將朱淑真的文稿付之一炬。然而仍有不到百分之一的作品幸存了下來,後人輯之為《斷腸集》。

春已半,觸目此情無限。十二闌幹閑倚遍,愁來天不管。

好是風和日暖,輸與鶯鶯燕燕。滿院落花簾不卷,斷腸天涯遠。

這首《謁金門·春半》頗能代表朱淑真詞作的整體風格。有那樣一顆玲瓏剔透的心靈,有那樣一份哀怨纏綿的思致,所適非人繼以明珠暗投,一生命運如此相誤相負,真是生也淒涼、死也淒涼,生也斷腸、死也斷腸。

吳藻此時所閱的詩章詞句是否出自朱淑真的《斷腸集》呢?若是說到性格,吳藻與朱淑真還真有幾分相近之處。朱淑真是外向型的,吳藻亦是外向型的。但在情感方麵,兩人卻有較大的差別。盡管她們都在婚姻方麵大失所望,然而在大失所望之餘,朱淑真果敢地選擇了自由戀愛的方式來取代食之無味的婚姻。朱淑真是那樣一種女子,視愛情為生存之必需空氣,她為愛而生,也為愛而亡。吳藻則不同,她具有一種“光風霽月照玉堂”的名士氣度,愛情不是她生活的全部,她選擇了與狂朋詩侶以文字定交的方式來填補情感的空虛。“冷雨敲窗不可聽,挑燈夜讀《牡丹亭》。人間亦有癡於我,傷心豈獨是小青?”明代揚州女子馮小青身出名門,後因家庭變故不幸淪為富室小妾,在受盡正妻的淩辱後避居西湖孤山。小青在風雨交加的夜晚獨與一冊《牡丹亭》為伴,劇中人杜麗娘為了追求自由與真愛而不惜以身相殉的性情與命運令小青引為同類、不勝感慨。而吳藻呢,她雖不是朱淑真的同類,然則那種同屬天涯斷腸人的默契又何須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