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傷心翻失笑,笑公然愁是吾家物。”斷腸之語,橫看是傷心,豎看也是傷心。正自傷心得不可開交,忽又展顏一笑。為何而笑呢?“笑公然愁是吾家物”!原來,那書中的千愁萬恨竟是自己的全部財產,除它之外,自己竟然一無所有!“都並入、筆端結。”憂愁就像血液流淌在自己的生命裏,而描繪憂愁、抒寫憂愁竟然已成為自己終生的依賴與使命。
吳藻是一個悟性極高的人。後人論此詞,多從女性覺醒的角度出發,把握住了這個角度,也就把握住了此詞的心脈。且看詞的下闋。“英雄兒女原無別。歎千秋、收場一例,淚皆成血。”此二句豁然有別於“正自檢、斷腸詩閱”的閨閣中人的小我之境,而是站在一個平視男女的高度。在吳藻看來,豈止女兒千紅一哭,男兒亦是萬豔同悲。她的心中充滿了哀憫。她所哀憫者,乃天地間所有具有英雄之誌、豪士之氣的非常男女。
北宋詞人秦觀文有屈宋之才,武有雄韜偉略,由於受到元祐黨爭禍累,一貶再貶,幽恨滿懷。其所作之詞淒婉哀切,賺盡了天下多情兒女的眼淚,秦觀也因此得到了“古之傷心人”的封號。而在清代鹹、同年間,一位名叫彭玉麟的湘軍水師將領卻自刻一印,上寫“古今第一傷心人”七字。彭玉麟與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合稱“晚清中興四大名臣”。此人不但文武雙全,並且深於用情。後世有挽聯悼:“詩酒自名家,更勳業燦然,長增畫苑梅花價;樓船欲橫海,歎英雄老矣,忍說江南血戰功。”上聯盛讚彭玉麟在詩文丹青上的造詣,據傳彭玉麟曾畫梅萬幅,以紀念一段銘心刻骨、不得善終的愛情;下聯則對彭玉麟在鎮壓太平天國的水戰中所取得的“豐功偉績”隱予譏諷,那可是用成千上萬個生靈的鮮血換來的啊。若是站在封建社會讀書人忠君報國的立場上,彭玉麟的血戰之功似乎也不必深責。然而,即使像他這樣披肝瀝膽、竭忠盡勇地為末代皇朝做“幫凶”,仍舊挽回不了人心時勢的全麵崩盤。對國事的失望、在個人感情上的極度不幸,令他刻下了那顆“古今第一傷心人”的印章。
“古之傷心人”“古今第一傷心人”,試問世間有願難償、有誌不遂的傷心男子,有幾人耶,有幾千人耶,有幾萬人耶?
“英雄兒女原無別”,寫下這句感慨的吳藻已不是當年那個女扮男裝、青春飛揚的“玉麵郎君”,多年來與青衫文士的交遊令她深深地感知,女扮男裝解決不了實質問題。男兒所擁有的自由與獨立並沒有想象中的那樣寬廣,他們的身心也負有沉重的枷鎖,他們也不得自主,也會時時處處受到製約。“歎千秋、收場一例,淚皆成血。”這句是對“從古難消豪士氣”的呼應。“歲華搖落盡,芳意竟何成?”當一個心高氣傲之人因虛度光陰而束手無策,這是什麼樣的滋味?可這樣的悲劇還在代代相傳。淚皆成血,真是欲說還休,心如刀割。
“待把柔情輕放下,不唱柳邊風月。且整頓、銅琶鐵撥。”這是吳藻異於朱淑真之處,也是吳藻高於同時代的那些才女詞人之處。“柳邊風月”與“銅琶鐵撥”典出南宋俞文豹的《吹劍錄》,記錄的是北宋文學家蘇東坡的一則逸事——東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問:“我詞何如柳七?”對曰:“柳郎中詞,隻合十七八女郎按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執鐵綽板、彈銅琵琶,唱‘大江東去’。東坡為之絕倒。”這個幕僚可謂知人善言,比喻精妙。文中的柳郎中更有一個膾炙人口的名字——柳永。“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柳永曾榮獲“大眾最喜愛的詞人”稱號。他最著名的詞作是那首《雨霖鈴》,而《雨霖鈴》中最著名的句子又要數“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柔情萬種,醉人千秋。蘇東坡也是北宋詞壇上的一顆耀眼明星,他的詞與柳永的詞卻是完全不同的路數。東坡的代表作是那首《念奴嬌·赤壁懷古》,“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是詞中最令人心潮澎湃的句子。柳邊風月為婉約宗師,宜妙齡女郎緩拍紅牙板而歌;而“大江東去”則是豪放元勳,若非虯髯如戟的關西大漢以銅琵琶、鐵綽板唱之,那真浪費了東坡先生的一腔豪情。豪情與柔情的代言人是截然不同的。前者如山,後者如水;前者如日,後者如月。
以吳藻的女性身份,以其“夙世書仙”(徐珂語)的翩翩才情,本應在婉約詞域大有作為,她卻偏要“待把柔情輕放下,不唱柳邊風月。且整頓、銅琶鐵撥”。意欲與關西大漢同台競技,此語不僅令朱淑真驚奇,更令柳永慚愧。其實,吳藻兼工婉約、豪放兩種風格,她的老師陳文述就曾說她:“寶釵桃葉,寫風雨之新聲;鐵板銅弦,發海天之高唱。”始創“寶釵桃葉、風雨新聲”這一意象的是南宋的辛棄疾,請看其《祝英台近》一詞:
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斷腸片片飛紅,都無人管,更誰勸、啼鶯聲住?
鬢邊覷、試把花卜歸期,才簪又重數。羅帳燈昏,哽咽夢中語。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
稼軒與東坡同為豪放宗脈,此詞寫思婦傷春懷人之情,卻是極盡銷魂意態,深得婉約神韻。吳藻亦有這樣的本事與手段。我們上篇所選取的《浣溪沙》“一卷離騷一卷經”可稱吳藻的婉約之作,而其豪放之作呢?這裏有一首《金縷曲》:
生本青蓮界,自翻來、幾重愁案,替誰交代?願掬銀河三千丈,一洗女兒故態,收拾起、斷脂零黛。莫學蘭台愁秋語,但大言、打破乾坤隘。拔長劍,倚天外。
人間不少鶯花海,盡饒他、旗亭畫壁,雙鬟低拜。酒闌歌散仍撒手,萬事總歸無奈,問昔日、劫灰安在?識得無無真道理,便神仙、也被虛空礙。塵世事,複何怪?
此詞的上闋簡直就是一篇新女性的宣言,盡管在吳藻的那個時代,還沒有“新女性”這一提法。然而吳藻的思想實在太具超前性了,在這首詞中,她並沒有用女權主義者的憤恨口氣控訴社會對女子的偏見與歧視,而是號召姐妹們以銀河之水洗盡女兒故態,不以脂粉媚人,不以愁語邀憐。女兒當自尊,女兒當自強。“但大言、打破乾坤隘。拔長劍,倚天外。”這是吳藻為自己,也為女性同胞們所塑造出的陽光健康的新形象。
下闋卻轉入蒼涼,有種看破一切的頹唐與蕭瑟。因為她明白,即使女子實現了自尊自強也是毫無用處。哪怕她們能像男性詞人一樣獲得傾倒眾生的成功,終究不能憑其肝膽、盡其筆墨來改造社會。這茫茫夜、浩浩劫,何時有消亡,何處是止歇?
這種情緒上的落差在吳藻的創作中是一大看點,本詞亦然。在振頓精神、彈響銅琶的一刹那,詞人仍未能全然擺脫傷心斷腸的困擾。但她不低頭、不妥協,以“讀罷離騷還酌酒,向大江東去歌殘闋”的姿態,向這個世道表明她堅守高潔、斷不隨波逐流的決心。此句既有孤竹君子的氣節,亦有性情男兒的豪闊。“聲早遏,碧雲裂。”詞末忽起驚濤拍岸之音,氣衝鬥牛、力透霄漢。
王國維先生在《宋元戲曲考序》中說過一段話:“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而後世莫能繼焉者也。”以此視之,宋詞早已奠定其聲冠百代的地位,生於末世運偏消的清詞根本就沒有資格與實力來繼承宋詞的衣缽。真是這樣嗎?在語言藝術上,宋詞的確達到了一個無與倫比的頂峰。宋詞實在太美了,尤其勝在其“美人臨妝、卻扇一顧”的風韻,便是最冷酷的心也會為她融化,對她臣服。但在思想意蘊上,筆者以為,清詞不但不遜於宋詞,且有著宋詞所夢想不到的突破。清詞中不但有美人的珠淚、才子的清愁,更有豪傑的呐喊、奇女的心聲。我們之前談到的龔自珍以及本章寫到的吳藻,其觀念之新、思想之異,試問在宋代的詞人群體中,誰堪比擬,誰能對陣?清代,作為我國的最後一個封建時代就要步入衰景暮年了,新的時期即將破繭而出。越是此時,各種脫韁斷絆的思想觀念越是洶湧而至,掀天揭地有如怒劍狂花。在新的時期破繭而出之前的陣痛中,清詞也創造了前所未有的輝煌。且讓我們以充沛的激情去感受清詞作者們用血淚歌哭譜就的一曲曲動人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