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統做天婦羅的法子,一是深鍋,經得起160℃以上油熱;二要好“衣液”,雞蛋、冷水、小麥粉揉混來做麵衣;三就是好“種”。日語所謂“種”,可見於天婦羅、壽司和刺身,比如壽司裏的魚片和貝類、天婦羅拿來炸的蝦和好蔬菜,都算是“種”。日語裏說“三分手藝七分種”,上好野菜新鮮魚,抵得上個積年老廚子;如果能在好季節趕上伊勢灣大龍蝦——所謂伊勢海老——來做天婦羅,簡直是平民百姓趕上了滿漢全席。
古代平民愛吃天婦羅,卻也難怪:大名家老飽食終日,不缺油水,可以清敬和寂琢磨素雅的茶道;平民日本人缺肉食,看見高熱量就心猿意馬。天婦羅哪怕是炸個藕或野菜,好歹有麥粉有蛋汁,還是重油,當真絕妙。但如今,大家都不缺油水來適口足胃,就願意挑剔味道。江戶時代,平民吃天婦羅,是炸得油黃焦脆,淋醬油吃;武家公家這等貴族,光吃油炸物嫌膩,於是會用味霖、蘿卜、生薑、柑橘汁、海鹽、柚子皮來調味,以清鮮酸甜的味道,消解天婦羅的油膩。又因為古代屋台上,賣蕎麥麵和天婦羅的常是一家——好比北京賣煎餅的必備果子——所以也常有蕎麥麵、天婦羅一起賣,當場磨出鰹節配醬油做蘸料的吃法。當然,這兩樣都做得地道的,真也得江戶時代老店了。
日本人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吃食方麵,最善於用極少的食料,磨無限的工夫,而且引以為豪,覺得這是職人的本分;而且地域觀念極重,關西人覺得江戶口味甜濃,江戶人覺得關西人口味偏淡。如今台灣的甜不辣雖也稱天婦羅,其實更接近關西風味,關西人自稱是天婦羅。關東人看不上,稱之為薩摩揚。薩摩揚基本是沙丁魚、烏賊魚、鯖魚或其他魚或蔬菜,切片,醃過,再油炸來吃。
江戶人做天婦羅的講究,極是可怕。就以“衣粉”為例,要打入蛋液,蛋白多的稱“銀婦羅”,蛋黃多的稱“金婦羅”。蛋白多的更柔膩,淡黃多的更香酥。也有廚子提過建議,說油太重了對胃不好,試看德川家康公可知;還說重油天婦羅是屋台時代商販的賣法,多油炸得香脆,是為了用感官勾引客人,對健康卻不利。但類似看法總是站不住腳:少了油,那就是違了天婦羅的初衷啦!自然,還有人拿海苔卷裹了壽司再炸的天婦羅、梅子幹醃罷的天婦羅、饅頭天婦羅,不一而足。更誇張的是,認為做天婦羅的師傅,需要五感通透。為什麼?眼觀,看得見食材變化;耳聞,聽得見油炸時聲音的變化(油的聲音會隨著溫度升高而變尖銳);鼻嗅,能感受氣味;手觸,對油溫的變化了如指掌……講究些的,還要用冰水糅合麵衣,以維持麵衣的製作溫度,保持麵衣口感——真是門藝術。
還是說德川家康公。自家康公過世後,江戶城內將軍內府,就不許吃天婦羅。聽著像是家康吃天婦羅得胃癌,搞得幕府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實際上天婦羅這玩意兒是大火油炸,容易著火,一燒起來,大奧那些木結構建築,就此灰飛煙滅矣。但百姓摸黑,州官依然放火。1867年幕府終結時,就有傳說搜檢末代將軍德川慶喜住處,挖出五寸大盤,裝天婦羅的。可見將軍不許老百姓沾這個,自己卻私下偷吃,大快朵頤。
為什麼天婦羅那麼好吃呢?就稍微想一想家康當年吃的鯛魚天婦羅好了。眾所周知,鯛魚肉質軟,魚頭煮湯極鮮,鱗多而脆。按一般吃法,得去了鱗燉湯,鯛湯燉蘿卜也是日式名菜了;但如果使之做天婦羅,隻要略用鹽與醋調理,然後油炸,魚鱗就脆而且香,加上內中水軟細嫩的肉質,外酥裏嫩,怎不叫人銷魂?加上油炸把鯛魚頭的鮮味封住,勢必美味無比。所以家康公舍命吃天婦羅,真也可以理解:隱忍了一輩子,終於天下大定;這時大油高熱量美食當前,是該規行矩步繼續忍著,以七十五歲高齡磨磨嘰嘰,還是心無掛礙、甩開腮幫享受人生?大多數人的選擇,顯然不難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