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談僅二三十分的光景,張學良便悒鬱走下車來,隻見他神情緊張,臉色冰冷,宛如一塊冬天的生鐵。王卓然一見,連忙倒了一杯茶遞過去,端納也趕緊從沙發中站起來趨身向前詢問。
張學良接過茶杯,可他激動得卻半天打不開杯蓋。後來好容易打開了,可他一口沒喝卻又蓋上了。接著他重又打開蓋上,蓋上打開……這樣無目的地往複了兩三次,然後他才長長地歎了口氣,說:“蔣先生認為熱河失守之後,我守土有責,受到全國民眾的攻擊。中央政府更是責無旁貸,他首當其衝。正如同兩人乘一隻小船,本應同舟共濟,但是目前風浪太大,如先下去一人,可免同遭沉沒;將來風平浪靜,下船的人仍可上船。若是互守不舍,勢必同歸於盡,對自己對國家均沒有好處……”
王卓然聽到這,他舉著茶杯喝水的手猛地一抖,滾熱的茶水潑撒出來,燙在他手上,可他竟全然不覺,而是急切地詢問張學良:“您、您怎麼回答?”
“我還能怎麼回答?當然是告訴宋子文,我下去嘍!”張學良將這個尾音“嘍”字拉得很長,連端納這個對漢語半通不通的人,都聽出了張學良的弦外之音。
端納略略沉思了一下,他正欲再詳細詢問時,宋子文走了進來。他象卸掉了個大包袱似的,這次進來,顯然輕鬆了好多。他告訴張學良,剛才給蔣介石打了電話,報告給他,張漢卿的態度很好,他服從委座的命令,請委員長速來見麵。
下午四時,蔣介石的專車進入保定,並排停靠在張學良專車的右側。這時,張學良的衛兵吹響了接官號,張學良也強力振作,戎裝立正,行軍禮恭迎蔣介石抵達。
車一停穩,張學良偕同宋子文立刻登上蔣介石的專車。對於蔣介石的回避不見,張學良心中委實有些不快,特別是宋子文轉達的那番話更如兜頭的一瓢冷水,澆得張學良心灰意冷。張學良對自己引咎下野,免去官職,其實並沒有多大的惋惜,因為自己“九·一八”的錯誤,加之熱河的敗績,不管出於什麼原因,總是自己守土有責,引咎辭職可說是罪有應得。但唯一遺憾的是,自己如果這樣失去兵權,何時才能洗雪“不抵抗將軍”之恥辱呢?而且昨晚弟兄們還同仇敵愾,盼望自己請纓歸來率師東征,如是自己這個“纓”連請都沒有請,就灰溜溜地辭職下野,回去怎麼向弟兄們交代呢?
鑒於上述心情,張學良本想借與蔣介石麵談的機會,再當麵爭取一下。可是蔣介石剛一落坐,不待張學良開口,便搶先對張學良說道:“漢卿,我接到你的辭職電報,知道你很有誠意。現在全國輿論沸騰,攻擊我們兩個人。我與你同舟共命,若不先下去一人,以息全國憤怒的浪潮,難免同遭滅頂!”蔣介石講到這,本想端起茶碗呷口水,可他見張學良想要插話,於是趕緊放下茶杯,搶著說下去,“所以,我決定遵從你的意見,批準你辭職,將來等待機會,東山再起。子文告訴我,說你慷慨應允,這很好,很好哇!”
蔣介石一口氣將這段話講完,方如釋重負似的停頓了一下,呷了口水。他見已把張學良衝到嘴邊的話堵了回去,便把屁股下麵的椅子朝張學良跟前挪了挪,趨下身去,做出一副親切的姿態,接著說:“至於善後問題,一切可按照你的意見辦理。另外,你如還有什麼要求,可與子文商量,他可以代表我。”
蔣介石說到這裏,以手托腮,兩眼直盯著張學良,等待他的回答。事情已至這個程度了,張學良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於是,張學良慢慢站起來,說道:“我感謝委員長的苦心。學良身體不好,精神萎靡,東北丟失,早就想引咎辭職。這次熱河之變,我更是責無旁貸。免去我的本兼各職,正可以申張紀律,振奮人心,對此學良無話可說。隻是——”張學良這時朝蔣介石的座椅跨近了一步,頭也昂了起來,“學良隻是擔心日軍不久必將進攻華北,以遂其並吞整個中國之陰謀。委員長,”國聯“列強各懷心事,決不可靠,委座您應考慮動員全國與日本宣戰!目前,則應急調中央勁旅與東北軍配合,反攻熱河,以阻日軍前進……”張學良講到對日宣戰和自己對於抗戰的設想時,不由得又激奮起來,慷慨陳辭!
蔣介石對張學良前麵的話,聽得十分入耳。他瘦削的臉上掛著微笑,一邊聽著,一邊連連應道:“是的,是的。”但當張學良講到“隻是”時,蔣介石臉上的笑容便開始漸漸收斂了,伏下去傾聽的身體也慢慢地抬起來。待講到“對日宣戰”時,蔣介石臉上則明顯地露出不耐煩的表情,並有意的看了下手表。
張學良一看這樣,知道談也沒用,於是收住話頭,略施一禮,退回自己的專車。
如此關係重大的決定,竟僅僅談了十幾分鍾!
張學良回到自己的專車,侍衛給他送過來濃濃的一杯咖啡,他剛剛喝了一口,副官便匆匆跑過來報告:“蔣委員長偕同宋院長來了!”
張學良陡地一驚,前後還不到五分鍾,他們又急著這來幹什麼呢?是不是覺得決定的過於倉促,有點回心轉意?
張學良放下茶杯,帶著又萌生的幻想迎出了車門。張學良又錯了!蔣介石這次名義是“回拜”,可中心意思卻是趁熱打鐵,讓張學良次日即飛往上海,然後趕緊出洋治病,出洋的名義和手續,子文已經全部辦妥了!
又是個僅僅十幾分鍾!
事後過了許久,張學良才悟出蔣介石這次匆匆“回拜”的用意。蔣介石開初的回避,是怕張學良不肯答應引咎辭職,因為很多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雖都口頭上講過辭職下野,可實際誰也不肯交出兵權。蔣介石見張學良痛快地答應下來之後,又擔心夜長夢多,部下生變。張學良在東北軍中威信極高,一旦將士喧鬧起來,豈不又是下野不成了!如張學良不能下野,那就無人代己受過,自己也就無法斷臂脫身了!蔣介石知道張學良是位重言諾之人,想趁他答應之機,快刀斬亂麻,趁勢敲定下來,免得再生出其他變故。這便是蔣介石匆匆“回拜”的真諦,從此也可看出蔣介石的技高一籌,老謀深算。
蔣介石見張學良沒有反對,便起身告辭,邊走邊揮動他那枯瘦的長手,連連說:“漢卿,再見吧,再見吧——!”……
於鳳至素來賢良寬厚,聽完張學良的講述,並沒有象張學良那樣悲憤莫名,她拿起大理石桌案上的毛筆,一邊撫弄著一邊緩緩地勸慰說:“我看不帶兵,出國走走也好。這些年,你南征北戰的,也的確太累了!”
“那你建議全麵開戰的事,怎麼決定呀?”趙四雖很理解於鳳至的心情,可她卻有自己更為關心的話題。
張學良把心中的鬱悶傾吐出來之後,心情也平和了許多,他搖搖頭,長長歎了一口氣:“唉,我跟委員長、宋子文都談了,可他們都以關係太大,留待中央從長計議為由,搪塞了過去。”
這時,趙四室內的落地座鍾當當地響了三下,於鳳至一看已是深夜三點了,想到張學良一天一夜沒進飯食,此刻一定饑腸轆轆,她連忙站起來,想親手去給張學良做點夜宵。
張學良一把拉住於鳳至:“我不餓,大姐,你坐下。我願多和你們聊聊,說出來心裏痛快些!”
“你走後,誰來主持北平政務?”趙四依舊延續著她的思想。
“可能是黃郛。”
“怎麼,是他?”趙四不勝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