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送迎,誰知離別情?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頭潮已平。”
邊關冬日的陽光總是明亮的,毫無遮擋的溫暖。我放下手中的繡活,本想將箱子裏許久不曾使用的舊物整理出來,卻在箱角看到了一本很久不讀的詩詞拓本,而折角的那頁正是這闕詞,默默吟誦,未讀罷便已泣不成聲。兩側是舒大哥的批注,一如他本人剛直卻隱藏溫柔的秉性。往事曆曆在目,卻早已物是人非。
那些隨他而去的回憶早已成為我抵抗餘下生命裏重重寂寞的武器。
有一種痛苦是別離。依稀記得入宮前和他的點滴。我安靜地刺繡,而他或吟詩或臨帖。字字句句都是他的錚錚傲骨。我爹因牽扯前朝紛爭,一夕之間滿門獲罪,女眷入宮為婢。他卻向我鄭重承諾必然會等我。
他雖是舉人出身卻執意參軍,我知道那是他自小的心願。他的父親罹難於戰場,他的母親因災荒而離世。他的苦我都知道。縱然戰爭無情我卻沒有阻攔,我知道倘若不能讓他盡心,終此一生他都不會快樂。
我不能陪伴在他身旁為他縫補衣裳,為他做可口的飯菜,為他洗去滿身的塵埃。我隻能在宮裏縫製冬衣犒勞邊關將士時捎去點滴的情誼。縱然兩情相悅卻是天各一方。
從前娘在世,常對我感歎:“妍兒,娘隻盼能有一人將你時時刻刻放在心上,不委屈你,娘就安心了。”我常會抿嘴一笑,心中滿是隱秘的喜悅。那樣的人近在咫尺,終此一生都會不離不棄。
可現在我明白,真正的幸福是你記掛的人就在你的身邊,給你觸手可及的溫暖。
遙望遠處綻放的梅花,白勝雪、紅似火,天地間仿佛獨留我一人,靜靜地思念。這裏是他長眠的處所亦是我重新開始的地方。他生前我做不到的事唯有等到此刻才能心願達成。有時會癡癡傻傻地想,倘是你在我的身邊,我們可以一起去看那長河落日、大漠孤煙,逍遙自在!可沒有你,再美的景致都不過是蒼白的背景。
依稀記得那日,婉辭將我從牢獄帶出宮時清清淺淺的微笑。
入宮數年,冷眼旁觀著這宮裏未曾間斷的明爭暗鬥,我時刻警醒,步步小心、事事留意,努力讓自己站在是非之外。其實終究逃不過命運的捉弄。
憑借出色的技藝和不問是非的性情,我博得眾多娘娘的好感,得以平順地生活在宮裏。深宮裏美麗的女子何其多,浮浮沉沉數載,慢慢地便會忘記自己想要的最初。唯獨見到婉辭,才知詭譎的深宮亦可以看到真摯的溫情。她總是不經意的微笑佇立,不曾刻意追尋,不曾遺落自我。她如同深宮最溫暖最明亮的色彩,彰顯著所有人的蒼白冰涼。
或許,沒有她,我無從想象我的人生會在哪一刻戛然而止。
“你想去哪?”婉辭的麵容裏是我不能抗拒的關心。
我低頭思索半日,方才回答:“我想去邊關,陪伴他到老,去實現我們沒有實現的夢想,與他朝夕廝守。”
婉辭輕輕地歎息擱在我心上,我不禁淚流滿麵:“暄妍,人生在世終究是得到和失去的過程。總是沉湎於失去,對你、對曾經關心你、此刻關心你的人來說都是不公平的。我相信舒參軍永遠都不會離開,即使歲月流逝他依然會在天上注視你、等待你。他一定不願意看到你跟幸福失之交臂。”
“你不是我,你何嚐知道我的苦。”我下意識地抗拒她的話,她不知道我想做的是守住我和舒大哥的回憶,窮盡一生的孤獨。
她一如既往的溫暖沉靜,笑容裏總有撫慰人心的力量:“我不會強求你做任何事。‘滿目山河空念遠,不如憐取眼前人。’倘若有一日,能有人願意給你幸福,別阻止自己往前走。也許你終會看到天空的遼闊,你會發現你比我們更有權利得到幸福。”
我泣不成聲,倚在她懷裏哭泣。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曾經美好的期盼終究在化作水中月鏡中花。從此心甘情願守候在他的墳墓旁,用溫柔的言語告訴他我的點滴,用我的眼睛代他看清他未曾看到的美景,用我的耳朵代他聆聽世上最動人的樂曲。
日積月累地繡著錦帕,毫無例外的是吐蕊梅花,每一針每一線都細細密密地刺進心裏。很多時候我不敢停下來,生怕停下來我會不知道我生命的意義所在。其實我早已明白,自那日噩耗傳來我的世界便轟然塌陷。
我整日整夜地失眠,我害怕閉上眼睛那張熟悉到無以複加的麵孔會侵蝕我的身體,我卻又那麼渴望他,渴望他的溫柔將我帶離萬劫不複的深淵。
當舒大哥最後留下的遺物輾轉來到我的手中時我痛得暈厥過去,依稀記得有人以他的溫暖包圍我,沉穩有力地接住我所有的軟弱悲哀。
他是巴圖,殊羿的貼身侍衛。
不記得從何時起,我的身邊便多出一位沉默堅定的男子。我刺繡的時候他會靜默地看著,有時我會不經意地抬頭,陽光淺淺地映在他的臉上,折射的是令我心悸的憐惜和憂傷。我不知所措地低頭,執拗地抗拒著他眼底令我害怕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