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2章 附錄(5)(1 / 3)

由於母親不情願去通縣,致使我在留級的新班裏又讀了兩個月的書,最後才和母親一塊兒去往我通縣教書的叔叔家,在通縣師範附中跳班到初中二年級。如果把先天的血統的隔代遺傳論拋開,而專談後天人生對人的塑造,在通縣上學是我生活的一個轉折點。到了通縣不到半年光景,首先是爆發了家庭矛盾,而這矛盾的焦點,是一個“窮”字所致。

當時我在學校住宿。爺爺、奶奶以及兩個叔嬸以及他們各自的孩子,一共老少八口,擠在西門內東北後街的兩間房子裏,加上我母親,九口人兩間房子和一個過堂間(做飯用的過堂間,擺滿鍋碗及灶具等),擠得如同蜂窩。焦點問題中的核心,是我母親和我是沒有依靠的孤兒寡母,於是在一個星期日,我從學校回家看望母親和爺爺時,便目睹到了一場我嬸母搶我母親手中粥碗之斷腸戲劇。那年我十六歲,已然混沌初醒,略知了一點人間的世態炎涼。

“你滾——”嬸母一邊奪著母親手中那碗稀稀的玉米麵粥,一邊對我母親下逐客令,“他叔(指我當教導主任的叔叔)沒錢養活這麼多的閑人!”

我母親本來就個性倔強,立刻反唇相譏道:“我又沒吃你的飯,是他叔同意我們母子倆來的;維熙上學又沒花你的錢,是我把婚嫁時的首飾賣了交的學宿費。”

聽見兩個兒媳為一碗玉米麵粥爭吵,爺爺在裏屋隻是老淚縱橫。他得了腦血栓,不僅成了癱子,還由於語言障礙而成了啞巴。但他神誌並沒有因血栓而變得糊塗,他拉起我的手不斷揉搓,表示自己對此事的無可奈何,那一滴滴眼淚是為我們母子而流的,因為我父親過早地過世,才演繹出這樣的悲劇。

滾燙的粥灑在我母親的衣襟上,我母親把粥碗用力往桌上一蹾,突然說了聲:“我走——我走——”

我掙脫開爺爺的手掌,跪到母親身邊,不知說什麼話才好,隻是淚眼巴巴地望著母親。我知道母親是個言必行、行必果的人,一旦作出決定決不更改初衷。但是她能去哪兒呢?去北平的舅舅家?這不大可能,因為她看不上舅舅的行徑。舅舅身為稅務科長,屬於貪官汙吏之類,賞姐姐一口飯吃雖不成問題,但是母親一直輕蔑舅舅行為的浪蕩不羈:他出入於舞廳,浪跡於花街柳巷。他一米八零以上的個兒,一副瀟灑的公子哥兒氣派。他先後娶過五房妻室,最後一個妻子是當時北平花腔女高音馬怡庭。本來馬怡庭癡情於鋼琴聖手老誌成,可是我舅舅硬是憑借著風月情場上的伎倆,把馬怡庭從老誌成身邊挖了過來,成為轟動北平的桃色新聞,各小報紛紛刊載(到了80年代初期,我和老誌成同為北京市政協常委期間,我曾就此事問過這位已至耄耋之年的著名鋼琴家。老人表麵上似已淡忘了此事,但他那雙枯幹的眼神裏,卻閃出了淚光)。我母親不理解更不諒解我舅舅的浪子行為,因而絕不會去我舅舅家討食的,她最後的決定令我吃驚:“我要回老家河北玉田代官屯。”

我當時雖然年幼無知,但隨著家境變遷,對“地主”一詞也不是一無感知,我深怕母親還鄉會受到歧視,但十六歲的我又無計可施。

教書的叔叔,也出來勸阻我母親說:“他嬸脾氣不好,嫂子你別在意,就在這兒湊合著過吧!讓你走了,我對不住死去的大哥!”

母親執意不從,果敢地孑然一身還鄉了。記得那是一個冬季的早晨,我送母親去長途汽車站。天上飄著零星的雪花,我為母親提著一個小小包裹,走在她的身旁。在我生命的年輪史上,這是我第一次的付出,那小小包裹雖然不沉,可是它是我從母親手中奪過來,提在我手上的。

母親無淚。

我流著淚。

母親用手撫去我頭上的雪花,並為我抹去臉上的淚:“你該像你爸爸那樣,好好用功。”

此時母親的話字字千金。我應聲著:“媽的話我記住了。”

“還有……要依靠自己。”母親叮嚀我說,“不要想依賴任何別人。”

“我懂了。”

“你回去吧,該誤你第一堂課了。”

“不,我再送您一程。”我說,“長大了,我一定要把媽接出來,您要保重身子。”

母親走了——走在嚴寒落雪的冬季。在這個冬天,我似乎一下長大了許多,我仿佛第一次感悟到了責任。我不僅僅是一個母乳的吸吮者,還應當給母親以乳汁;我不該僅僅是一個愛的容器,還應該有愛的付出。事隔多年,我把這一天視若我少年和青年分界的界河,十六歲的我提前進入了青年期,我再也不是“嗷嗷”待哺的幼鳥,我該是飛出樹巢獨立覓食的一隻鳥兒了。

80年代,一些文學評論家由文及人地對我進行評說時,常常隻提到了二十年勞改生活,對我進行過煉獄般地錘煉;而我少年時代即心揣磐石,卻一直罕為人知。這一段少年生活中的感傷,對我性格的淬火十分重要。如果說我所以能走過二十年勞改生活的淒迷驛路,沒有沉淪,沒有頹廢,沒有自殘,都能從我母親性格對我的影響和雕塑上找到根源。新時期文學開始至今,我之所以有三十多部小說、散文集出版(包括港、台及外文版),都是在勞改生活中精神的一種延伸。十幾年來,我惜時如命,婉拒過多少遊山玩水的邀請;一個老北京,至今我尚未去過天壇,我屬相酉為雞,實則內核是一頭牛,隻知在稿紙上耕耘播種,但我這頭牛是一頭帶犄角的牛,麵對文壇上形形色色的假麵舞會,以及無恥鑽營、溜須拍馬之類,一律冷眼相待。1990年我拒一個文壇權勢人物於家中鐵門之外,則是我的性格表現之一。而這一切,都非我祖父隔代遺傳之功,而是社會以及我那苦命母親對我影響之結果……農民是善良的,特別是我故園那方水土,絕少刁民、無賴,多為勤勞百姓。河北玉田縣之縣名來源,曾有一個美麗傳說:晉時有陽伯庸者,在終南山種石成玉,故為玉田。我母親返回故裏的代官屯亦為山村,與終南山脈係相連,故而人性溫厚憨實。母親回鄉之後,不僅沒有受到地主家庭之株連,反而因禍得福。據母親回憶,當時的村幹部見她獨自返鄉,立刻給她房子和土地不說,考慮到她是寡婦,又是兩隻小腳,就把她安置到一個從氏堂弟家中去住。令人不可思議的是:村幹部把乘土地改革之機、濫砍我家昔日林木的盜伐者找來,令其交出林木之錢。當然,村幹部對我母親所以如此優待,根本原因基於祖父一代為書香世家,在村裏沒有留下任何惡跡;至於村裏是否知道我父親在投奔延安時,被國民黨抓獲關押致死一事,無從考據。農民就是農民,沒有更大的宏觀鳥瞰,他們更多是從人性和人情出發,給我返鄉的母親以溫暖。因此,我在通縣上學時,居然收到了母親彙寄給我的錢。寫此冬季憶事時,不能忘卻必須提到的一筆,是我從氏家族中的堂妹從由芝,她出身貧農,卻心甘情願擔當起我母親生活上的助手;下地種田、挑水拾柴(筆者寫此篇憶事文章時,我這個堂妹正來我家,她是我委托豪門集團用小車特意把她接來北京的。我母親思念她,我感激她),幾年時間裏,她待我媽媽如同對待親生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