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這三十年楊震除了做“孔子”外,也幹了許多其他事。比如他每到一處講學,皆關心當地群眾生產生活,在河南還順便幫助農民改裝農用水車,給地方官提更新農具等合理化建議,他還喜歡將所到之處的民情記成日記,時常翻檢查看。民間的疾苦,了然於胸。這三十年,他其實在“磨劍”。
東漢永初四年(公元110年),楊震五十歲時的一天,按照史料記載,楊震那天正在講課,突然有一隻鸛雀飛進課堂,口叼三隻鱔魚,放下後撲棱著翅膀飛走了。楊震不解,找人詢問,得到的答案是:鱔魚是做大官的象征,三隻鱔魚,說明你將位列三公。於是楊震放下教鞭,從此入朝為官。真實的情形是,彼時在位的漢安帝母親鄧太後賞識楊震,從是年一月開始,連續三次由其兄長——大將軍鄧鷺親自登門邀請,終打動楊震。“鸛雀送鱔”的故事與其說是神話,不如說是坊間對楊震的一個期待,期待這個品行高潔的“關西孔子”,能親手書寫一段鏟奸除惡,振奮朝綱的神話。
這時起,劍光閃動,青鋒出鞘,“劍客”楊震來了。他麵對的,是東漢官場陰影重重的黑雲。 三
當官要看資曆,楊震入仕的時候雖年過半百,卻著實是個“新人”,照樣要從基層幹起。但楊震這個“基層官員”卻升得很快,先在大將軍鄧鷺身邊做了兩天幕僚,接著又外放到河北襄縣做縣令,其實是“掛職鍛煉”。鍛煉了沒兩個月,是年秋天,即被正式任命為荊州刺史,成為權鎮一方的封疆大吏,這速度,實在是“直升機幹部”。
之所以如此,與把持朝政的鄧氏家族的賞識是分不開的。起初鄧太後邀請楊震,本是想拿他做“招牌”,借他的名望鞏固勢力。但楊震入鄧鷺大將軍府後,與鄧鷺幾番深談,對時局看法切中時弊,對大漢朝各州郡民情更如數家珍。鄧鷺讚歎之下,遂向鄧太後推薦:“楊公有救時之才也。”然後楊震就“直升機”了,這麼做的目的,當然是讓他去“救時”。
可此時東漢的朝局,早已不是楊震年輕時的盛世光景了,論境況隻當得四個字——內外交困。
此時正是漢安帝劉祜在位時期,他即位時才十三歲,國家大權由其母鄧氏為首的外戚集團把持。劉祜即位之前,父親漢和帝劉肇留下的,是一個危機四伏的爛攤子。即位之後,國內外矛盾一並爆發。西北有西域諸國叛亂,東北有鮮卑、烏桓擾邊,北方南匈奴也扯旗造反。內政方麵,鄧氏外戚掌權引起部分朝臣不滿,相互間爭鬥厲害;長久積累的土地兼並問題開始爆發;河南、山東、河北等地相繼發生農民暴動。偏偏天災也來湊熱鬧,從漢安帝即位的永初元年(公元107年)起,大規模自然災害接連發生,先是全國三十七郡遭受水災,接著河西諸郡鬧旱災,山東、河南兩省又遭雹災,國庫儲備捉襟見肘。永初二年、四年,東漢政府兩次下令,允許在押犯人交錢贖罪,以補充國家財政。國事維艱,可見一斑。
好在彼時把持朝政的鄧氏一脈還是有作為的,大將軍鄧鷺主動提出削減封地和俸祿,倡導節儉以共渡難關,為人處事也低調得很,多次婉拒朝廷賞賜。太後鄧綏更是直麵困局,選賢任能以“救火”,楊震正是這樣被選中的,他所赴任的荊州地區是“重災區”。
荊州,在東漢的時候已是重鎮,這個三國時期孫劉兩家爭得頭破血流的戰略要地,此時亦是東漢王朝的經濟重點地區。當地物產豐富,有“天下稅糧出荊襄”之說,可謂東漢王朝的“錢袋子”。可楊震到任時,這“錢袋子”卻早已被戳得滿是窟窿。荊州是東漢諸多望族的盤踞之地,土地兼並越演越烈,中央的賦稅越收越少。楊震的前任刺史,竟然虧欠了中央六年的賦稅,主要的欠稅戶,是那些把賦稅轉嫁給平民的望族。此外農民暴動也不斷,南郡、江夏等地不少農民落草為寇,與官府作對。與此同時,荊州南部的山越等少數民族也時時造反。種種問題,真如一團亂麻。
麵對一團亂麻,楊震“亮劍”了。他的招數顯然是剛猛的,既然是亂麻,那就快劍斬亂麻,先找到關鍵的問題,然後往死裏砍。荊州的問題大體就是這樣:望族們兼並土地,導致社會矛盾激化,政府收入銳減,農民沒活路,沒活路了就要造反,政府沒錢隻能幹著急,部分蠻族部落也乘虛而入。問題症結在望族們身上。
“砍”之前,先得整頓內部。別看國家窮,官場的“吃喝風”卻熱鬧,楊震到任沒幾天,各路衙門爭著請,楊震婉拒:還是來我家吃吧。刺史大人宴客,下官們當然受寵若驚,呼啦啦來了一群,卻見桌上幾盤家常菜,半點葷腥都沒用。眾人咽不下去,楊震卻吃得很香,一邊吃一邊給大家算賬:農民日子多辛苦,一頓飯得花多少民脂民膏。邊算賬邊抖落眾官員們的爛賬,接著大手一揮,門外的兵士應聲而入,飯桌邊的下官當場癱了一片。接著楊震循循善誘,拿出當年教育學生的耐心來,挨個做思想工作,大談為官清廉的重要性。恩威並施下,眾下官慌忙爭相表決心,願跟著大人赴湯蹈火。
整頓完了就動手,先拿荊州最大的望族杜家開刀。這家族不簡單,僅在中央做官的親戚就有十來個。砍!杜家長子當即被綁來了,你家平時做的不法事,我這裏都查清楚了,兩條路,一條退地,一條照“黑名單”抓人。不服?打!再不服?抓!打完再抓,抓完又打,折騰了沒多久,杜家怕了,服了。杜家怕了,其他望族們也隻好認輸,重新清丈土地,追繳欠稅,上交不法財產。“楊青天”的名號傳出去了,各地草寇們主動自首,楊震既往不咎,查清了近二十年的荊州土地賬冊,重新劃撥土地給農民,東漢王朝的“錢袋子”總算把窟窿補上了。荊州南邊的山越民聞訊,也慌忙前來請罪,楊震公正處理,屬鬧事慣犯的嚴辦,屬被望族們逼迫的一律從寬,更為少數民族發放農具,幫助他們轉為農耕生活。在楊震到來之前紛亂不休的荊州地區,至此終於重歸太平。官場第一劍,“砍”得漂亮。
荊州局麵安定了沒兩年,楊震又得到了調令——調任東萊太守。這是個比荊州“鬧”得更厲害的地方。荊州的問題,核心是經濟,說到底是人禍。東萊問題更嚴重,天災人禍攢在一塊兒。
萊州從楊震入仕的永初四年起就開始鬧災,先鬧旱災,又鬧水災,連年天災造成大饑荒,乃至於“人相食”。農民起義也此起彼伏。既然是鬧災,就要安撫百姓,發糧賑濟,可東漢政府已經窮得叮當響了,臨來的時候朝廷明確告訴他:賑災可以,糧食,你得自己想辦法。
還能有什麼辦法呢?萊州的官倉早空了。這時候有人告訴楊震,其實還是能弄到糧食的,當地的富戶都有存糧,可他們把糧食堆在倉庫裏,雇家丁死死看著,絕不給老百姓一顆。
知道哪裏有糧就行,楊震又快刀斬亂麻了。要同富戶借糧,就要搞定當地最著名的望族。東萊的望族首推耿家,這家不好惹,開國功臣的一支,世代的爵位,地方官都要看他家臉色,讓他家“放血”,簡直是天方夜譚。可楊震下了決心要放他家的血,直來直去地登門求,求了兩次,人家都隻有兩個字——不借。楊震倔脾氣上來,幹脆守在耿家門口,鐵了心的和耿家“耗”上了,這一耗就是整整三天,楊震水米未進,竟活活暈倒在耿家門口。餓死朝廷命官可不是好玩的,耿家急得連連告饒:服了您了,我借,我借還不行嗎?耿家“放血”了,東萊的富戶們也就全“放血”了,楊震就這樣籌到了糧食。接著他在東萊各地廣施賑濟,安撫收容災民,混亂不堪的東萊局勢總算開始好轉。值得一提的是,手握錢糧的他,每天竟“止食一餐”。屬下勸他注意飲食,他總歎息道:“民未果腹,我心何安?”
治理好了東萊,楊震馬不停蹄,又奔赴河北涿州。涿州的局勢更亂,暴動農民專殺貪官富戶,聲勢一時喧囂。楊震得令後,率領全家穿土布衣服輕裝簡從急奔涿州,本以為要有一場惡戰,誰料剛到涿州府衙,問題就解決了。
原來農民們聽說楊震來了,竟然齊刷刷地跑到衙門來自首,暴動頭領說:“我們造反,實在是被貪官們逼迫的,今天見到楊大人來了,才知道世上真有清官,我們又怎能不甘心伏法呢?”之後楊震公正處理,對大多數農民赦免其罪,並發放賑濟,隻處斬了幾個領頭者。那幾位依法伏誅的賊首們,在行刑的時候非但毫無怨言,反而恭恭敬敬地向監斬的楊震叩拜。從此以後,楊震在涿州與百姓同甘苦,苦心治理地方。他謝絕一切請托送禮,整治官場陋習,廢除不合理的苛捐雜稅。他的俸祿也大多用來周濟他人,有人勸他好歹為子孫留點兒產業,他回答說:“讓後人稱我的子孫是清官的子孫,這不就是最寶貴的產業嗎?”他治理涿州兩年,當地“盜賊幾絕跡,官民大安”。
從荊州,到東萊,再到涿州,七年之間,楊震一路“亮劍”,為東漢王朝安撫地方,整治奸惡,可謂此時東漢王朝“最牛地方官”,既是牛人,自然也少不得牛人語錄。現代人的“牛人語錄”至多風靡一時,楊震的一句語錄卻流傳彌久,比他的知名度還高——“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事情是這樣的,楊震辦學的時候,有個學生叫王密,是荊州人,楊震治理荊州時,他出謀劃策頗多。楊震認定他是個人才,於是舉薦他出任昌邑縣令,昌邑在東萊境內,後來楊震調任東萊太守,師生又在一起共事。
久別重逢,當然有說不完的話。王密也很尊敬老師,楊震到任後主動來拜見,師徒倆高高興興聊到深夜,楊震興致很高,話匣子打開,從家庭生活侃到內外形勢,直至深夜還意猶未盡。他卻未注意到,自己的這位得意門生神色很不對,不斷地四下打量,似乎在等什麼。果然,到月上柳梢頭的時候,王密突然神秘兮兮地“噓”了一聲,然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包袱:“老師,您收好。”
楊震打開一看,什麼都明白了:十斤黃金。
王密還是滿臉堆笑地看著老師,卻未曾留意到,老師的神情已經發生了變化。半天,他看到老師抬起頭來,用強壓著憤怒、極度悲傷的口吻,吃驚地問:“我了解你,難道你不了解我嗎?”王密還沒回過神來,大概是混官場混久了,腦袋也迷糊了,很輕鬆很得意地安慰說:“您放心,現在夜深人靜,這事沒人知道……”話音未落,就看到他的老師怒目圓睜盯著自己,眼睛像刀子一樣,幾乎是用盡全身的力氣,發出了那一聲振聾發聵,穿透千年曆史的怒吼。
“天知,地知,子知(你知),我知,何謂無知者!”
王密滿臉羞慚,當即拔腳開溜,而這句怒吼,在當時幾乎傳得大漢朝人人皆知,於是清廉正直的楊震,有了一個響亮的稱號——楊四知。
時至今日,這則小故事被許多“心靈雞湯”傳播,表揚楊震清正不阿,品德優良。不過也有個別人慨歎楊震“不懂人情世故”,學生送個禮怎麼啦,太不給麵子了。這句豪言壯語現代人也常引用,當然大多是用歪了。可是極少有人提及這聲怒吼背後的酸楚。
要說酸楚,得先算術,王密送的十斤黃金,放到現在大概值多少錢。東漢的貴金屬比價和現代有所出入,如果以糧食價格來換算下的話,東漢的一斤黃金,大概值一萬五千文銅錢,東漢這時期小米的價格是一石(二十公斤)四百文銅錢,對照現在小米的價格,一文銅錢折合人民幣約三毛錢,一斤黃金,大約是四千五百塊錢,十斤黃金,就是四萬五千塊人民幣。
而王密做縣令的工資又是多少呢?東漢官員的工資是按照糧食來算的,主要是穀,一石穀的價格是二百二十文銅錢,縣令的年薪,在漢安帝時是六百石穀,按照上麵的換算方法,王密的年薪大約是四萬塊人民幣。年薪四萬的王密,出手就送了四萬五千塊錢。再考慮到他就任縣令還不滿半年,我們不難看到:如此“孝順”的王密,也許在工作崗位上沒少幹,但更沒少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