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天涯走馬(5)(1 / 3)

我躺在納木錯湖邊想用手機和你說話那天,是我進藏十多天來高原反應最重的時候。嘴總是下意識大張著,不時深深喘幾下,很像一條被扔上湖岸的魚,山東作家李貫通抓拍那張我躺在湖邊仰天而喘的照片,就是真實的寫照。喘息間,我朝天望了一眼,忽然發覺,自己離天從來沒這樣近過,天空和納木錯湖水一個顏色,簡直融為一體了。我忽然間意識到,自己是在世界屋脊的天湖邊想你,是在離太陽最近的唐古拉山北麓的神山旁想你,是在羊年轉湖轉山的朝聖人群裏想你,是在人間煙火所必需的氧氣非常稀薄的世界第一高全國第二大的鹹水湖畔想你,我的心靈一定正起著變化,我的精神境界應該在往高提升!於是我坐起來,蹲在湖邊洗了手,又洗了臉,還捧湖水喝了一大口。湖水微鹹透涼,一下肚,頭便清爽了許多,又去轉山時,感覺精神境界真的提高了一截似的。同行的詩人舒婷,不僅轉得虔誠,她還把從自己家鄉鼓浪嶼帶來的烤魚片拿給大家嚼,以緩解缺氧的難受。烤魚微鹹淡香的滋味沁心潤胃,品著魚味我想,舒婷長年生活在零海拔的廈門鼓浪嶼,是高原反應最重的一個,可她總是想著照顧別人,一路時而拿出些小東西給大家吃,時而說些連珠妙語讓大家高興,我和張宇、李貫通、劉曉明等幾位男士,誰甘落後於零海拔處來的女士?我們便都不惜自己難受,而專撿大家累時講笑話。這就真的如同和魚散步般快樂了,也把神山和聖湖原本的美麗看清楚了。納木錯湖在海拔7117米的念青唐古拉山之北,湖麵海拔幾近五千米啦。七千多米高的唐古拉雪山,它的融水彙成的一千九百多平方公裏的那木錯湖,是全青藏高原共同崇拜的聖湖。每逢藏曆羊年,四麵八方前來朝聖的人絡繹不絕。今年正是藏曆羊年,而且此時又是氣候最佳的八月末,所以來轉湖的人很多。除了轉湖,幾乎人人都參與了這樣一件事:買一條哈達,寫上自己或親友的名字,再為寫上去的名字許願祈禱一番,然後墜上一塊石頭,將哈達向湖畔的佛掌山上拋去。如果哈達掛在山上了,你寫了名字的人就會獲得吉祥好運。湖畔兩座光禿禿幾近赤裸的黃石山,幾乎已被拋上去的哈達覆蓋嚴實,再往上拋已很難掛住似的。但高洪波、舒婷、李貫通、張宇、宗仁發、邢春和我等一行作協的人,還是毫不猶豫將名字寫在同一條哈達上,一下就拋掛在立陡立陡的山崖上了。誰都忘記了頭疼,一陣歡呼之後,各自又單獨再買了條哈達,寫了自己想寫的人名,再花錢請當地善拋的藏民給一一的拋。我寫的人名裏當然有你。當寫有你名字的哈達落定在佛掌山頂的一刹,我歡呼著想,我們的精神境界一同升到海拔五千米了!那一刻的心情,隻有用神聖和幸福表示才準確。我分明覺得,天無比藍湛,水無比清澈,心無比明淨,自己離天也無比的近了,仿佛就置身天上。眼中那被哈達覆蓋了的黃石山,已在眼中變成遍身披雪的聖山了。大家不僅神聖起來,而且有了詩心。最近在《中華文學選刊》轉載了得意之作《迷蒙之季》的貫通,開始把自己最擅長的講故事改為吟詩了,而且宣稱自己是“一滴行走的聖淚”。回程重看藏北草原的湖光山色,眼光變了。來路青山上的藍花兒,被看成“勿忘我”,而穀底的湖水,則被看成望不斷的“秋波”。頭頂皚皚白雪的唐古拉山,無疑被看成白頭偕老的戀人啦!顛簸疲勞了一天的我們,披著夜色駛回拉薩時,竟如迎著朝陽剛剛出發一般。那晚上,我和同屋的貫通談起感想,真的感覺,五十多歲了,忽然在高原提升了境界,也年輕了!

躺在那木措湖邊時,我還想告訴你,去藏南日喀則采風時,我們已看過西藏三大聖湖之一的另一座湖--羊卓雍錯了,此前還在林芝看過巴鬆湖。高原上的湖,個個美麗異常,而最大的美,在於她們的寧靜和聖潔。那湖們默默臥於高山下的綠絨絨草原上,通體沒有一絲皺紋,少女般純美卻又哲人般深刻。不免讓人聯想,假如,她總是招風掀浪,不歇地翻騰自己,怕早就遍身褶皺,顯得既蒼老又不深刻了。再假如,這些湖不是在遠離塵世的高原,而是在人間煙火最濃盛的平原,早被輕浮的風捉弄得躁動不已喧嘩不止,且汙染得厲害,怎麼寧靜得了啊!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看來,人若有大美,必得心境高遠寧靜。當然,人往高處跋涉時所經曆的躁動不安以至痛苦,是難免的。我知道,也感覺得到,你早就在修煉自己,內心比我寧靜,比我高遠。我這些感受,在你一定並不新鮮,之所以還要說,是覺得能夠共鳴。

我還想跟你說,其實,我們的采風行程,正是由低往高,即由易到難安排的。西藏自治區的領導和朋友們想得周到極了。拉薩海拔不到三千米,算西藏較低的。剛到那天,一下飛機,我被藍如碧海的天空,被漂洗了似的雲,被藍天白雲下一簇簇笑臉相迎的波斯菊弄出了錯覺,以為自己沒什麼高原反應。所以,脖子上掛了東道主獻給的哈達,在歡暢的拉薩河陪伴下往賓館駛去時,還把頭探出車窗,仰臉盡情承受強烈的日光,而且興奮得不停說話,下了車又到處亂走。西藏的朋友說,這就是高原反應已經開始的表現。因此,當天他們什麼活動也不安排,勸我們在房間睡覺,房間也給預備了抗高原反應的藏藥紅景天,以及大量水果。結果,覺根本沒睡著,又慢慢開始頭暈。夜裏可就慘了,胸悶氣喘,憋得無法入睡,隻好大張著嘴翻來覆去地深呼吸。夜裏頭疼開始了,腦袋既像緊扣了一隻硬瓢,又像硬套了一個緊箍。總是大張著的嘴裏那根舌頭,幹燥得鋼銼一般銼嘴。後半夜三點多了還沒睡著。不知幾時睡著了,又噩夢不斷,夢中都是特別令人氣憤的事,最可氣的是,你也沒來由地氣我說,不叫你去西藏你偏逞能要去,活該!我被氣得死去活來卻怎麼也說不出一句話,使勁喊著說,卻發不出聲音。憋醒了三次,喝光了房間所有的開水,吃光了一大堆水果,還是口幹舌燥,以為堅持不下去了呢。想著行前你的話,好歹挺到天亮。一問大家,幾乎都有反應,洪波和舒婷還找醫生吸了氧,我這才稍踏實了些。第二天看西藏博物館和大昭寺時,不敢在室內多呆,總要比大家先到外麵多透一會兒氣。第三天登布達拉宮喘得凶些,我一方麵用你的話堅定自己,一邊靠近著醫生走,以防一旦挺不住時好吸點氧氣。布達拉宮實在是太高太大了,一間一間的佛堂總也走不完,而佛堂不透一絲風,卻點燃著大缸一樣大盆一樣的無數酥油燈,本來就稀薄的氧氣,被巨大的油燈和過多的遊人競相爭奪得更加稀薄,我頭便疼得甚了,不得不更頻地提前出來透氣。酒是第二天晚宴開始有的,雖然主人勸得不緊,但英俊的藏族男子漢領導們,個個模範帶頭作用特別好,我們還是在榜樣的力量鼓舞下喝了不少。自治區委的酒會後,西藏作協主席紮西達娃又在著名的“音樂廚房”酒吧招待我們幾位作家。我們都喝多了。缺氧加醉酒,頭和心肺就愈加難受,夜裏更加噩夢連連,依然氣得死去活來卻喊不出一句話。房間備下的紅景天和水果都用光了,夜間憋醒後隻好吸氧--不是我不堅強,我是怕先就病倒了,堅持不到底,而辜負了你的鼓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