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讓你走的話我說不出口,你已經不再是以前的正常人,一旦受了刺激發作起來怎麼辦。我說我要外出執行任務,並讓班長配合我去說。你信了,答應當天晚上走。我又假裝在你走之前離開連隊,我背著挎包走出營房,茫無目的往前走,隻是騙你相信我是外出走了。你又扔給我二十元錢,叫我買東西吃,還一直站在營房外邊的山腳下看我沿著稻田埂小路往西走。夕陽血紅血紅正要落下去,我腳下的田埂路是那麼難走。我不時掉進水裏。水裏有二寸長的魚兒遊來遊去,我也不敢細看那魚兒。稻田裏的魚遊得多不自由。夕陽已有半邊落下地平線,我想爸爸該回營房了,因為你要乘晚飯後的火車走。我把臉從夕陽那邊扭過來一看,爸爸你咋還站在那兒不走哇,雙手抄在一起,一動不動仿佛一尊紫紅的望兒石立在營房門口,二表哥也還在你身旁站著。我的心像突然被刺破了,淚囊也像突然被刺破,淚水奔湧而出。我喊了一聲爸爸,可嗓子脹疼得隻傳出一點點聲音,爸爸你不可能聽見。一股不可遏製的衝動激使我想奔向你,我要把你送上車。
剛跑一步便滑倒在稻田裏,魚兒在我身邊亂蹦,我幾乎全身濕透,臉上也是泥水,等我從泥水裏爬出來,一陣陣冷戰把我剛才還不可遏製的衝動抖掉了。我冷靜下來。把爸爸刺激犯病怎麼辦?爸爸不走怎麼辦?我又慢慢轉回身,沿著窄窄的稻田埂一步一步朝落盡了的夕陽走,身上的泥水滴滴答答和我的眼淚一塊兒掉……
爸爸,你隻來部隊看過我一次,那一次便成了我們父子關係的裏程碑,立在分水嶺上的裏程碑。那以前我恨你,似乎同你毫無感情。我長大了,成了公民,當了軍人,你對我有感情,我們卻又開始劃清界限。那時我真盼望你能像從前那樣無情,我能像從前那樣恨你,那我們的劃清界限也就不會使我心裏有說不出的矛盾和痛苦了。
以後我們的感情真就沿著這個趨勢急速向前發展,爸爸,因為家裏沒人理解你也就沒人照料得了你,你的病頻繁發作,屢屢入瘋人院,一次比一次重的藥物摧殘,你神誌每況愈下不可挽救,家裏誰也管不了你,誰都怕你,鎮上的人都怕你。從那以後最使我心驚肉跳的事就是怕接家裏來信或電報。你病一發作得誰也管不了啦,就拍電報叫我回去送你入瘋人院。每送一次所消耗的精力怕是比三年的工作量還大。我第一次回去送你住院是十五年前,還沒進家門就在小鎮的街上遇見你。你一手提把斧子一手提隻綠鐵皮信箱往家走。信箱上留著斧頭砸砍的傷痕,顯然你是在郵局門口用武力摘取的。
不知這信箱怎麼惹著了你。你看我瞧你手中的信箱,憤怒的眼裏閃出酒精燈似的藍火苗警惕著問我:“你回來幹啥?誰讓你回來的?”我說:“爸,我休探親假,回來看你!”“放屁!看你媽了個三角褲衩吧。搞陰謀詭計騙我,我是火眼金睛孫悟空他祖宗,你那兩根黑腸子爬著幾根蛔蟲我看得一清二楚。你說,你眼睛瞅著我說,你把我給至高無上英明無比光芒萬丈的黨中央的信送哪兒去了?你敢放半個謊屁不是你爹的生殖器甩出來的,雜種!”你眼裏的凶光和手中的斧子逼著我,稍有不慎,怕你真會朝我掄起斧子的。我心裏響起一聲悲歎,爸爸怎麼會變成這樣啊!我就地放下提包,掏出軍人通行證用對付瘋子的話跟你說:“爸,這上邊不是寫著探親嘛,你看這軍印!”你接過通行證左看右看,忽然又問:“探親為啥帶槍,帶子彈?你個雜種,快給我交出來!”你指著通行證上“攜帶手槍/支,子彈/發”中的兩條一似的斜線。我解釋你指的那兩個一字是代表“無”的兩條斜線,若是“一”應該大寫成“壹”。你又搜了我的衣兜,確信沒有槍才說:“走吧,家去吧,幫我查查派性分子怎麼斷絕我和光芒萬丈的偉大太陽毛澤東主席同誌的聯係!”
我莫名其妙和你回到家,進門你就撬開信箱一封封查信。我悄悄脫身問弟弟才知道,這回犯病總罵派性分子搞陰謀,一封接一封給毛主席寫信上告,郵局知是瘋人的信便退給家裏,你不知道,日夜盼著毛主席回信,接不著回信,你認為是郵票貼得少,第二次就貼兩張,第三次貼三張,等到第三十封信時,三十張郵票把信封貼得無處再貼了,你才懷疑可能是郵局的問題。你想大概這郵箱是廢了不開的,也許三十封信還都在郵箱裏沒動,你便摘來郵箱。查看過後又勃然大怒罵我:“你要不是雜種痛快給我查辦郵電局去,他個派性分子陰謀小爪牙如不從實招來,老子親自去取他的首級,然後無線電報告黨中央,光芒萬丈的偉大太陽毛澤東同誌曾授予我對派性陰謀分子先斬後奏的權利,老子有尚方寶劍在手!”他晃起手中柴斧:“你是不是雜種?快說,是不是!”聽我說了不是,你不容分說命令我一分鍾內出發,否則斬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