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走:現在這個世界物欲橫流,貧富差距越來越大,但是人又不能沒有精神,你認為在當前這樣一個社會裏,想要快樂地生存,最需要一種什麼精神?
賈平凹:我現在住在城裏,看著市政府每年用力最大的工作就是為了解決交通擁擠而擴張道路,就感歎這都是為富人著想啊,因為富人有小汽車。但想一想,所有的富人都是由窮而富的,一部分先富起來才能帶動全部人的富裕。當社會發展到現在程度吧,不能說有錢人都是壞人,不能這樣認為。有錢人在這個時代吧,或許還是優秀人才,還能叫你當個人大代表啊,政協委員啊,都是人尖兒樣的人物。但是實際情況,就整個社會發展來看吧,它肯定裏邊分窮人和富人的,這個社會肯定它是不公平的。現在社會上都是錢越掙越有錢,越有錢越有錢,越沒錢它掙起錢來就特別難。它這也是社會規律,社會不走這一步,它也不得前進。從長遠看吧,它應該走這一步,但局部就得犧牲好多人的利益,就帶來好多痛苦,但這也是這個時代的人必然要遇到的事情,那肯定要犧牲好多,都是沒辦法的。正因為這個社會的人缺乏宗教,宗教在社會裏起一種心理調節作用的重要性,但中國缺乏宗教,現在國家又沒有統一的什麼宗教,就各人尋找各人的精神支柱。有人信佛教、有人信伊斯蘭教、有人信基督教,有人信的一些就是儒家的那些東西,反正現在就是各人信各人的,反正肯定都有一個寄托的東西。比如說,我看報紙上登的,說是這個發了財的人積累自己財富的時候有原罪感、貧窮的人要奮鬥、芸芸眾生要學會怎麼安居樂業知足常樂啊……其實沒有宗教,但是民間有中國的這種佛教、道教或儒教在裏邊,都是各自在不同程度安撫各自的心靈。
走走:那你呢?你個人崇尚什麼?堅守什麼?
賈平凹:拿我來說,當然也不是貧窮階層的人,但也絕對不是富人階層,就是中不溜的。拿我現在來講吧,我反正就是搞寫作,我把它寫好就對了。我自己把自己想幹的事情幹好,到底能幹成個什麼樣那是另一回事情,起碼我認真地幹過。作為一個作家,我就像農民,隻不過是進了城。耕地播種長了莊稼,莊稼熟了就收獲,收獲了又耕地播種,長了莊稼又收獲,年複一年,月複一月,日複一日。寫好它一方麵是養家糊口的手段,一方麵也是寄托我靈魂的東西。我除了寫作,還能幹些什麼呢?
走走:寫到什麼樣標準才是你自己能滿意的?
賈平凹:那也沒有。文壇淘汰率可怕得很,我隻有不停地變化自己,才能站得住腳。看自己過去的作品,就像看小孩子一樣,在家裏老覺得不長個。旁人來看,會發覺孩子這麼大了。早年的作文現在看是兩回事情了。
在我生命過程中轉變時期的作品有《廢都》、《懷念狼》、《高老莊》、《白夜》。我的東西寫完以後都滿意,過一段時間都不滿意。但是我也懶得改。就像戀愛,喜新厭舊,寫作也是這樣。所以有時也氣憤,苦惱就苦惱在這兒。年齡越來越大了,我羨慕你才二十多歲,如果我二十多歲有我現在這種思想吧或者目前這個樣子,我肯定雄心勃勃,能幹一場大事。但現在我有時不敢想年齡,一想年齡,啊我五十多了,那氣憤得……但是也沒辦法,我估計恐怕每個人都存在這個東西。拿我自己來說,我覺得我有豪華誌向,總想幹一場事情,但是能不能幹成功,那不敢設想,就是好好幹吧。因為我覺得,就拿最基本的生活來講吧,我好好幹著,就有我吃飯的地方。我比別人好的一點就是我的吃飯和我的理想它是統一的,不像有些人,與愛好是斷裂的。比如說我現在愛好的是文學,我整天卻給人跑推銷,理想和吃飯問題它老是割裂,它產生一種痛苦。我的好處就是三十多歲開始就統一了,同時是理想,同時還是生存之道。這點吧恐怕是一生比較幸運一個地方,再沒有……
? 你覺得你漂亮,肯定越來越漂亮;你覺得自己不漂亮,越來越不漂亮。
? 名人其實是個累人。
走走:有沒有人生座右銘,或是能鼓勵自己一直堅持寫下去的信念什麼的?
賈平凹:我反正相信……因為我一直有這樣的感覺,也跟有的人談過,人能不能幹事,人自己都有感覺,自己能感覺。比如說寫東西吧,能不能寫出來,自己絕對有感覺,不是說是沒感覺。能不能把這個歌唱好,能不能當個好歌手啊,自己也絕對有感覺,不是說是糊裏糊塗的,不知道,幹了一陣之後絕對有感覺。但有時吧,自己估量得不是很到位。有時覺得,自己想起來,構思的時候啊、突然有這個衝動的時候、想寫作,湧動的時候吧,它有一種很興奮的感覺。但是往往想得好得很,筆下老表現不出來,特別苦惱、氣憤,恨自己怎麼表現不出來,這種事情常有。本來想得好得很,但是寫出來就不對了,不是當時那個情況。有些詞兒,老不知道該用啥東西弄。苦惱吧,主要是這方麵的苦惱。其實寫每一部作品的時候自己都激動都興奮,但是不一定說是這部作品就好那一部作品就不好,寫作往往是……你原始想的都應該好的,但是寫出來,總是有好有不好的。經常謄完以後,有時感到很吃力,我覺得肯定沒寫好,肯定不好;有時寫得很輕鬆的,像玩兒似的。所以我覺得,自己有時還得給自己打打氣,就是天生我才,肯定是有用處的。要麼前頭受那麼多苦難、那麼多苦、遇上這麼多磨難?一般按照中國民間最基本說法,好事都多磨麼。人生要多磨難,才能成事兒嘛,你太順也不行嘛。實際上又是用這來鼓勵自己,也是提高自己自信心的。但一旦這種東西滲透到血液裏邊的時候,自覺不自覺地,就變成了一個信念了,它反過來又左右我自己。在我理解,那個文章它也是天成的,本來世上就應該有那個文章,隻是借你手把那寫出來,把那表達出來而已。有時一個爛文章,寫得特別費勁的時候,它就不是天成的那個東西。任何事情,如果你不是一般芸芸眾生,你要成件事兒,它絕對是有原因的。不說上天,就是神靈要賦給你一個東西,借你的手,就像神婆一樣。有一個人兒,他給我講過一件事情。他是每天晚上寫字時老祈禱,就祈求說,今天叫蘇東坡來寫,明天或者叫司馬遷來幫他寫。實際上一般解釋恐怕是不可能的,是無稽之談,但這是他一直的一個信念。其實我覺得,他那個信念絕對起作用的。再有我聽一個人講過,在以前吧,有個中國畫家,移居美國,他接受弟子,拿現在說,就是教博士生研究生。他帶那個徒弟,進來半年或者一年內,他絕對不給你……你比如說,你本來學這個顏真卿的的,他絕對不給你教,也不叫你看顏真卿的字,就不管你,你先在這邊生活,慢慢過日子。第二年吧,你先研究這顏真卿當年穿著、那個生活行為、那種習性愛好,研究好把你裝扮成顏真卿,叫你老感覺到你就是顏真卿,然後再教你看顏真卿的作品,再學他的作品,進步、學習快得很,比那個正兒八經一來就給你上顏真卿這一筆一劃怎麼寫的,比那個進步快得多。我覺得這裏邊,它肯定有一個,不說是神靈附體吧,起碼你自我意識裏邊調動了你自己的一種幻想。他這套教授辦法,我覺得有他道理在裏頭。你比如說你老覺得你沒病時,你的病也就沒了;你老覺得你有病時,病就真的來了。你覺得你漂亮,肯定越來越漂亮;你覺得自己不漂亮,越來越不漂亮。
走走:那你大概什麼時候開始意識到,自己已經是個名人了?
賈平凹:意識不是很強烈。名人其實是個累人,有些事情很容易做到,比如愛好文學的領導,就會對你特別好,但也有故意刁難的。經常是兩極,這也是人性中的兩個方麵。
走走:那你覺得自己對中國公眾或者是某個群體的生活,包括思想與行為,產生過足夠的影響力嗎?
賈平凹:起碼可以有點影響吧,得看是啥事情。作家和明星是兩碼事。西安不像別的城市,西安讀書人多,讀書風氣好,對文化人比較尊重,我每本書在西安的銷量都很好,他們對作家感興趣,現在書上又有照片,愛好文學的人突然碰到我了,就會認出來。出租車司機經常不收我錢,但是他最後一定要我給簽個字;坐別人的車過馬路違章了,人家認識,就能放行。我不屬於主流文化,比較受民間歡迎,去江浙、到哪兒都一樣,讀者跑來,想盡辦法想看我,見了就談《廢都》。前兩天就有讀者坐了飛機來看我,呆了五分鍾就走(因為那天我還有事)。我創作時間長,不是特別紅,但一直受人關注。讀者也多,書的發行量都大,總量應該算全國最多,長篇最少二十萬,一般都是三十、四十萬。像《廢都》,第二年就到了一千兩百多萬、《白夜》是四十萬、《高老莊》二十五萬……書不停地再版。寫作,就得堅持寫你自己的。你越給別人去寫,反而都不來理你了。
走走:你覺得幸福的定義是什麼?
賈平凹:幸福,幸福,它是個很虛幻、很抽象的字眼。我覺得一切東西你自己自在了,那就是幸福了。自己自在,自己滿足,那就是幸福。
走走:那幸福和快樂有區別嗎?
賈平凹:幸福當然是泛指,快樂反正是短暫的、具體的一個東西。幸福是長的一個概念。
走走:你對自己生存其間的地球有真正意義上的感受嗎?我覺得“知道”和“感受到”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就像我們都知道地球是圓的,但是我們感受到的卻是一個地麵平坦的世界……
賈平凹:地球吧,我記得小時候老師跟我上課說,宇宙是無邊的,當時我幼小的心靈啊,幾十年都解不開,咋能無邊,啥都有邊啊。因為在咱有限的知識裏,啥都是有邊的,宇宙怎麼無邊呢?一直想不通那個東西。後來才知道,人類達不到、認識不到那個地方,不知道邊在哪兒,達不到這個認識,所以他才給你教授這個道理。你比如說,原來咱理解這個地球,從來就沒有地球概念,地球有多大,以中國的概念都是以天下來講的是吧,統一天下或天下人怎麼怎麼,都是這種概念。後來吧現在對這個宇宙吧大概有個了解了,地球是那麼一點點的時候,突然有一天我感到很悲哀,我覺得咱這幾千年的文明,多少國家、產生過多少傑人,實際上就是地球那麼大一塊,就好像一堆螞蟻那一攤攤的,現在我是個人,如果我是個上帝的話,我就看,哦,那一攤螞蟻就是地球上的那一攤人,它裏邊還有什麼文明,出現過什麼偉大人物,實際上也可笑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