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走:我們是螞蟻的上帝,我們是上帝的螞蟻。
賈平凹:就是就是,上帝看咱們就跟咱們看螞蟻那個角度一樣。原來我覺得建築吧,可怕得很,後來一想,你蓋六、七十層的大樓,實際上你再往下挖這地基,也就挖個……咱有時看著挖了幾十米,從地球來講,實際上就是粘了些米粒,就是放著,稍微一搖它就倒了,一搖它肯定就散夥了。所以有時我覺得坐飛機對改變人的思維有作用。你坐上飛機以後,你看下邊那麼小一點點東西,原來在地上老是我看你你看我,就是這個小範圍看,突然站起來以後一看,媽呀,一下思維就變了。
? 原來咱以為天一直是陰的,誰知道所有天,超過雲層以外,全都是陽光。
走走:你第一次坐飛機是什麼時候?
賈平凹:我第一次坐飛機還是八十年代。但是開頭坐飛機,是難受得啥也不往外頭看的,後來才從窗口往外看的時候,感到有那種東西。我在四十歲時寫那個《四十歲說》,裏邊說穿過雲層都是陽光,那是我坐飛機體會的。原來咱以為天一直是陰的,誰知道所有天,超過雲層以外,全都是陽光。我覺得到那時候,看到那麼多陽光時我知道,原來是這回事情,豁然開朗。它馬上給你好多想法,思維能改變一些。
走走:大自然呢?
賈平凹:大自然我覺得那簡直偉大得很,我覺得世上最偉大的恐怕就是……原來老是以為人多厲害,其實人我覺得,太太太渺小了,大自然你無法改變那些東西,現在隻能順應那些東西。這就像人和病的關係一樣,你不能戰勝它,隻能和它共存、共生。自從那時候才發現,什麼惡呀、善呀,這些東西隻能共存的。毛主席用那辦法是一分為二吧,他手下人一直有一個左派,一個右派,反正哪兒不好,把這兒攆了那兒上了,那兒……這樣平衡吧才能大家都來尊重他一個人。實際上這個萬事萬物都是共生的,誰也不能說它多厲害,它就了得,它就正確的,它都是共生的。魔鬼和天使,病菌和健康,它永遠是一塊來,維持這個東西,保持這個平衡。
走走:和平與戰爭也是這樣一個共生的關係,因為戰爭創造了共同的命運,會讓人類更重視由經濟融合而得到的和平。
賈平凹:人性裏邊,總是惡和善這兩種做鬥爭,就不停地,就是古人說的分分合合、合合分分,就是惡善惡善惡惡善善的,就是一會兒這個長了那個短了,就是兩種力量。原來中國哲學裏邊有陰陽的,整個世界也是陰陽的,就是你漲了我退了,你退了我漲了,就這麼不停地共生著。戰爭和和平也是不停地,它放大了也是陰和陽的東西。所以我總覺得隻要有人在,那就消除不了。有些人就學和平,有些人就學戰爭,我突然富了,我學和平;我窮了就學戰爭。它這個貧和富是在轉換,所以說和平與戰爭也是轉換。就像總得要擠這個公共車的時候,擠上去的人就說不要擠了,車上沒地兒了;一旦擠不上就說往裏邊往裏邊再擠擠。立場不一樣,角度不一樣,必然產生這種東西。你看現在好多人在反對美國罵美國,但又害怕美國,誰都希望自己也成為美國,成為美國後它也可能是那樣……其實人就是這種動物吧,它就決定了是這個樣子。
我最近看這個時事啊,你比如說,作為一個國家來講,作為一個團體或者作為一個民族來講,它裏邊講究道德啊、價值觀啊、什麼誠信啊、仁義啊,都是講這些東西,但你突然往世界上一看,國和國之間那都是爾虞我詐、陽奉陰違、你哄我、我欺騙你,都是沒有一句真話的。不管哪個國家對任何一個國家,都是說假話,都是為了各自的利益。所以說我覺得人類的可惡就在這裏,它在這個小地方、內部啊,它要你講究誠信啊、正直啊、仁愛啊,但是一放大,它就沒有一件仁愛、沒有一件誠信可言,整個人類的那種可悲、那種醜惡,就這樣全部暴露出來。所以說國與國的外交,全部是人類醜惡的東西。你看現在這個國與國,你指責我我指責你,你轟我我轟你,明日你賣了武器,我就說我沒賣,是吧?你造原子彈,我就沒造。其實它在那兒鬧著,它就沒誠信,都是為了各自利益。說句我幫助你,實際是我從你那兒想得些啥東西,都是這種。
? 啥事情都知道了,害怕;一半知道一半不知道,最害怕。
走走:我記得你曾說過,天地運動的周期性會使你焦躁不安。在《老西安》這樣的懷舊散文裏頭,你也為城市人的萎縮、異化而恐懼,“我抱著我收藏的恐龍蛋呆在屋中”,那最近一年肆虐發生的“非典”、禽流感等等病毒,使人間盛世忽然籠罩了巨大的死亡陰影,你會不會感到“恐慌懼怕”?
賈平凹:說老實話,每天都有恐慌感,鄧小平去世半年前就有恐慌感。“非典”那時候很恐慌,看到北京的SARS病例每天增加那麼多、上街都看見人戴口罩,就恐懼得很。因為一旦得病,親人不能看你,自己或者親人要是染上病,就再也見不著。到了“禽流感”已經不是很恐慌了,但是很難過。如果雞有曆史,那在雞的曆史上這是一件很悲慘的事。它們不圓滿,沒有達到它們生存的目的,沒有讓人吃掉,而是非正常死亡。我看到香港為在“禽流感”裏殺掉的雞做超度,感人得很。打開電視,隨時都可能發生重要事情,災難特別多,災難隨時都有可能發生,你越操心它越來。知識越多,人越脆弱,越思考這個東西,越覺得害怕。人是無奈的,是渺小的。比如人走路時把螞蟻踩死,對螞蟻來講,就是突然出現了一個龐大的東西把它們壓死了。宇宙中肯定也有一個災難製造者,人隻是不知道而已,他可能隻是走過去了,是不小心而已。啥事情都知道了,害怕;一半知道一半不知道,最害怕。
走走:有一次我母親一邊看電視一邊問我,現在怎麼那麼多災難?不是這邊火車翻了就是那邊礦井出事了。我就跟她解釋,其實以前沒準也出那麼多事,隻不過現在網絡發達了,資訊傳達得比較快捷而已。那在你看來,災難對這個世界而言,是一個恒定的數目呢還是確實一年比一年增加?
賈平凹:災難吧,得從各個角度來談這個問題。一個方麵是你剛才說的網絡發達,原來確實發生好多東西,就像現在人害怕各種癌症啊,其實癌症早得很就有了,隻是把那不叫癌症,好多人不明不白就死了。原來我在想,有人便血就是直腸癌、有人吐血就是肺癌,就都是那樣死去的,從來不給你說那麼多。但那樣死去的時候,大家很安然,覺得他應該死了。現在一聽說誰誰得了癌病、腫瘤了,大家驚慌失措,害怕得……實際上它早就存在。再比如說現在的礦難啊、礦井啊、哪兒翻車啊、哪兒爆炸啊,其實原來到處都是,隻是沒人報道,現在媒體公開以後,你放個屁他馬上都知道,這是一個方麵。再一個你說災難多,或許比較起來,也可能說現在比原來的災難要多,地球也老了嘛,就跟船一樣、跟個房子一樣,二十年它是新的,四十年它就肯定漏雨了。我在二十歲時我身體好得很,我到五十歲時肯定是這兒不對了,那兒又疼了,它事情也就多了。當然你說是對人類的懲罰,那當然,人類在這兒消耗它多得很,破壞大自然多得很。再一個人越來越多,耗地球的能量也特別多,資源也沒有了,環境也破壞了,它必然災難也就多了。
走走:那災難與苦難之間的區別是什麼?
賈平凹:災難吧,它基本是短暫的,是一個時間一個時間連起來的;苦難它是整體的一個概念。
? 當時三毛自殺以後我覺得肯定有她原因才自殺。
走走:加繆曾經說過,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實際上隻有一個,就是自殺。我記得你在《夢》那篇裏也寫到:“像我這樣的人,在這浩浩茫茫的世上,寫了那幾本小書,一不能頂吃,二不能頂喝,到處受人白眼,我還惜乎我的生命嗎?”現在的你身為文學大家,這種想法是否有所改變?
賈平凹:對自殺我跟你說,我對自殺,一直不恐懼。不是說咱想自殺,不是那個意思,就是覺得有誰自殺我完全都能理解,當時三毛自殺以後我覺得肯定有她原因才自殺。有人是明明白白自殺的,有人是糊裏糊塗自殺的,有人是害了病以後就預謀著自殺。因為我見過那些個憂鬱病患者,他整天預謀著咋自殺。我有個朋友他跟我講,他當時得那病以後,整天吧腦子老琢磨著怎麼到那樓上自殺。他說他要早一點起來,為的是不影響家裏人,然後就爬,爬到樓頂上撲下去,下去以後應該是啥樣子,還不能摔得太厲害,叫家裏人看見吧太恐懼。他這是有病,但自殺吧我覺得咱能理解,不管你三毛啊不管你海明威啊不管海子啊老舍啊,這些都是自殺的,自殺我覺得也是不容易的,不是說任何人想自殺就能自殺的。我自己吧,當然不是說自己想自殺,但是起碼我不恐懼自殺,能理解人家那個自殺。因為它一方麵不容易,再一個它是很直截了當的,他覺得活著沒意思嘛,他就自己來解決自己,那也是一種方式。人都得死亡嘛,那個死亡死得,起碼還叫人來懷念他,一般正常死亡的人讓人討厭,是吧,很快就……反正自殺的人都能被記住。當時年輕時,有時生氣了,說是自殺,但沒有真正實施過自殺。因為啥,自殺吧,在我理解,它實在是沒辦法,自殺。如果有辦法,像我現在,你叫我自殺,我死不了,為啥死不了?那負擔重得很,我現在活著不是我自己,我活著有老人在,孩子還小,死都不能死。人生的苦難就在這兒,想死都死不了,實際上,死比活簡單。要是……我經常跟大女兒講,到老了我不行了,我就像狼、野獸一樣鑽進山洞裏自己一死。但我女兒說一句話說得好,她說到那個時候你想到哪兒去你走不了,我一想也是,到那一步你已經走不動了。就像別人原來勸我說,你不能住六樓,六樓太高了,將來老了咋辦?有一人說一句話,真要走不動了,一樓都走不出去;能走,我十樓都能上去,道理就是那回道理。你說有自殺的情結,你想自殺,你現在任務沒完成,你活在世上這個生命沒圓滿,死不了。如果說我是一個人,我突然厭煩了,我就咋死都可以。一般人說有父母啊有兒女啊這是最幸福的,但我恰恰是相反感覺,我覺得如果我活到現在,上頭沒有父母下邊沒有兒女的話,我一個人我覺得是快樂的。因為啥,我想咋活就咋活,我想明兒不活我就死,給誰不帶來痛苦,我也不牽掛任何東西,這多好。但我現在沒辦法死,我現在出遠門有時都不願意出,因為家裏事多得很,亂七八糟的事,因為咱還是比較孝順一個人,老人年紀大了,一會兒這樣事那樣事,娃也是,你看平常在屋裏,我可能不幹啥事情,但我人在這兒,我心裏踏實著。你一出去,你不知道出了啥事,你心裏無法……我理解有些農村婦女說她老子,你不要死,你哪怕是癱著,隻要你這個癱子睡到那兒,日子再苦,這一家人心裏是坦然的,你突然一死,沒有那個植物人,感覺是不一樣的。
? 世上一般都是有多煩惱就有多快樂,有多快樂就有多煩惱。上天對每一個人平等得很,我和總統他是平等的,要飯的和我也是平等的。你在這兒有個長處,你在別的地方絕對有短處。你在這兒享福,在別的地方肯定不享福。
走走:如果人生可以重新選擇,還會當作家嗎?
賈平凹:從1978年到現在,我一直毀譽參半。但是除了寫作,我再鬧不成別的啥。一輩子就鬧這個東西了,樂趣就在這兒。
我覺得當作家是好事情,當作家它一個比較自由,隨心所欲。我在寫作過程中快樂,它寫順了快樂,那你也有體會。寫不順了苦惱,最苦惱就是修改草稿,你現在用的是電腦還……我是用手寫的,它有體力在裏頭。再有一個,哪兒寫不順當,那煩躁得很。世上一般都是有多煩惱就有多快樂,有多快樂就有多煩惱。上天對每一個人平等得很,我和總統他是平等的,要飯的和我也是平等的。你在這兒有個長處,你在別的地方絕對有短處。你在這兒享福,在別的地方肯定不享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