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王丁高一橫身子,攔在丁玲前麵,冷冷喝道:“幹什麼?”
易天行嗬嗬一笑,道:“丁兄不要誤會,在下相信蕭姑娘,不會傷害令愛。”
隻聽那紫衣少女柔甜的聲音,起自耳際,道:“丁姑娘,你受了傷。”
丁玲一側嬌軀,從丁高臂下鑽了出來,說道:“我傷的很重,隻怕難再活過幾天了。”
紫衣少女道:“不要緊,我能給你治好,快過來讓我瞧瞧你傷的怎樣?”
丁玲依言走了過去,說道:“你為什麼戴起這遮麵的黑紗呢?可是怕你的美麗,眩暈了他們這些人的雙目嗎?”
這正是群豪關心之事,見過那紫衣少女美麗之人,腦際間一直回旋著那羞花容色,傾國媚笑,但他們卻無法在腦際描繪出那紫衣少女的清晰輪廓,隻覺她無處不美,一見難忘,但對她形貌記憶,卻又如霧裏沙灘雲中月,隱隱約約,模糊不清。
未見過這紫衣少女美麗的人,更是渴望一見。
險惡的境遇中,使群豪這衝動的意識受到強烈的壓製,但經丁玲一提之後,立時又鮮明的泛現心頭。
隻見那紫衣少女的蒙麵黑紗上,泛起一陣波動,似是她整個嬌軀都在打顫。
不知何時,響起了一縷低傲的淒涼的歌聲,從打顫的黑紗中婉轉而出。
歌聲漸高,音調也愈加淒涼,回蕩在白綾環垂的大廳中。
像一個深閨的怨婦,對久別歸來的丈夫訴說著相思的痛苦,纏綿的情意,哀傷的音調,像魔掌一般,撥動了人的心弦,聽得人豪氣頓消,心神黯然,一顆顆晶瑩的淚珠,奪眶而出。
隻聽那歌聲由高轉低,漸不可聞,廳中群豪迷醉的心神,也逐漸清醒過來。
但聞徐元平大喝一聲,吐出一口鮮血,身子搖了幾搖,重又站穩。
易天行重重咳了一聲,歎道:“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在下如早聆此曲,武林間當可免去這一場潔劫。”緩步對徐元平走了過去。
神丐宗濤突然向前衝行兩步,道:“易天行,你可要先破壞你許下的諾言……”
易天行肅然說道:“如說在下的心中所畏,確然該借此機會,把他除去…”
他敞聲大笑一陣,接道:“但兄弟還不致這等魯莽……”
宗濤忽然歎息,道:“大惡、大賢都非常人,老叫化多慮了。”
易天行伸手抓住了徐元平的右腕,隻覺他脈搏跳躍的速度驚人,顯然他心中也正有著劇烈的激蕩,當下暗運內力,扣緊了徐元平的脈穴,一掌拍在徐元平“天柱穴”上,口中大聲喝道:“父母大仇未雪,死將抱憾終身。”
徐元平打了一個冷顫,緩緩睜開雙目,接道:“多承指教。”
掙脫被握右腕,向後退了兩步,閉目調息。
易天行回顧那飄起的靈幛,重又垂了下去,燭火的光亮隔著那素幛透射出來。
隻聽一聲怪叫道:“可是這個女娃兒麼?”
群豪齊齊轉臉望去,隻見那說話之人,身軀瘦長,須發蓬亂,雙眉長垂眼簾,左手中牽著一頭閉著雙目的金毛猩猩,雙目中神光閃爍,盯注在上官婉倩的臉上,正是“喪廬”中那位毒老人。
上官嵩目睹那長眉老人對女兒的惡形惡狀,心中大為氣憤,低聲說道:“倩兒,不用害怕,我去教訓這老頭兒一頓!”
上官婉倩急急說道:“爹爹不可出手,這位老前輩對我有恩……”,目光轉注那長眉老人的身上,接道:“你可是問那開藥方的人嗎?”
長眉老人道:“不錯,可是這紫衣女娃兒嗎?”
上官婉倩道:“不錯啦,就是她!”
長眉老人仰臉大笑道:“好啊!終於見著了她!”大步直對紫衣少女走了過去。
梅娘一揮手中竹杖,冷冷喝道:“站住!可要討死?”
紫衣少女道:“梅娘,放他過來。”
梅娘收了竹杖,退到那紫衣少女身側,但目光卻仍一直不離那長眉老人的雙手、雙足,隻要他手腳一動,立時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反擊過去。
隻聽紫衣少女長長歎息一聲,道:“你找我有什麼事?”
長眉老人道:“老夫生平,以精通醫理自負,卻不料世上竟然有更勝老夫之人。”
紫衣少女道:“你隻是告訴我這件事嗎?”
長眉老人道:“老夫近日之中,曾經目睹過一個藥單,單上開出的藥物,使老夫佩服的五體投地,自歎弗如。”
紫衣少女道:“藥單現在何處,拿給我瞧瞧吧!”
長眉老人轉頭顱了徐元平一眼,道:“藥單已被他毀去,老夫隻想見那開藥單之人。”
紫衣少女歎道:“你一把年紀了,還有這等強烈的爭勝之心?”
長眉老人突然提高聲音說道:“那藥單可是你開的嗎?”
紫衣少女道:“是又怎樣?”
長眉老人道:“老夫不信!我窮聚一生精力研究醫道,就開不出那樣的藥單……”
紫衣少女道:“如若是我開出的藥單,你要怎樣?”
長眉老人道:“如那藥單是你開出,想你必然記得那單開的藥物了。”
紫衣少女道:“你可記得那單上藥物?”
長眉老人道:“雖然記憶不全,但可記十之六七。”
紫衣少女道:“雄黃、砒霜、紅花、龍涎香……”,一口氣背了下去,連數出一十三種藥物。
長眉老人點頭歎道:“一點不錯,那藥單果然是你開的了……”微微一頓,又道:“你今年已經幾歲了?”
紫衣少女道:“你問事倒是滿多嘛!我十九歲了。”
長眉老人臉色突然大變,仰臉說道:“老夫年登古稀,還不如你這個十九歲的娃兒,還有何顏活在人世!”一頭直向地上碰去。
這時,群豪剛由那醉人的歌聲中清醒不久,有些神誌尚未全複,有些仍迷戀在那紫衣少女的歌聲中,耳際還響著那纏綿、淒涼的餘音。
沒有人能想到這長眉老人的生性,竟然會暴烈至此,因一張藥方竟動了無顏偷生之心。
隻聽一聲砰然大震,鮮血飛濺,腦骨碎裂,可憐毒老人已經屍橫庭堂。
四圍高手雲集,竟然搶救不及。
紫衣少女長歎一口氣,道:“唉!可憐的老人……”
易天行俯下身去,抱起了那老人的屍體,自言自語地說道:“老前輩死的早一些了,還有很多熱鬧的事,可惜你沒法子看到了。”一麵說話,一麵舉步向那靈幛走去。
相距那靈幛還有兩三步遠,突然張口吹出一股強風,飄起素幛。
易天行大邁一步,跨過供台,回頭對群豪說道:“兄弟走在前麵,替諸位開路。”
神丐宗濤高聲說道:“善、惡在於一念之間,易兄請等等老叫化……”,飛身一躍,落在易天行身側說道:“咱們一道走吧!”
易天行道:“三十年武林生涯,兄弟第一次得宗兄這般垂愛。”
宗濤肅然說道:“老叫化生平之中,殺人不能算少,但卻無一件耿耿於懷,老叫化生平最大一件難忘之事……”
易天行道:“可是與令師妹有關嗎?”
宗濤道:“易兄之言,雖不中亦不遠。老叫化難以忘懷的事,就是未取得掌門金牌……”
易天行騰出一手,探入懷中,說道:“兄弟可以使金牌歸於宗兄。從今之後,再不必受令師妹的牽製了。”摸出一片金牌,送到宗濤麵前。
宗濤凝目望去,果是恩師失落的金牌,一點不假,不禁愣在當地。
易天行微微一笑,道:“如若兄弟還能生離古墓,自當帶宗兄去見令師妹一麵。”
宗濤黯然一歎,道:“往事如煙,隻要收回金牌,我已不願再見她了!”
易天行嗬嗬一笑,道:“兄弟誠然未為善事,但我手下之人,大都惡跡昭著。令師妹已被我囚禁在一處幽密的山洞之中,如若兄弟不能出這古墓,她勢必終老那幽密的山洞不可,那也是她的報應。”說話之間,大步向前走去。
宗濤緊隨在易天行的身後,運氣戒備。
群豪略一猶豫,齊齊舉步而行,魚貫相隨。
隻有南海門一幫人站著未動,徐元平仍然在運氣調息。
金老二緊緊貼在徐元平的身旁,滿麵俱是關切之色,他本想探問徐元平的傷勢,但又不敢打擾徐元平運功調息。
紫衣少女緩步走到徐元平身前,又回頭走了過去,突又轉過身來,呆呆地望著徐元平,她心裏似乎也頗為激動,閃動的眼光,似是從垂臉黑紗中迸射出來,更似含蘊著許多言語。
梅娘輕歎道:“孩子,你心裏有什麼話,隻管說出來便是,怕什麼?”
紫衣少女點了點頭,隻見徐元平睜大了眼睛,望著自己,忍不住歎道:“你心裏為什麼還要想著我?你若當我死了,該有多好。”
徐元平緊閉嘴唇,一言不發,但神色卻更激動。
紫衣少女淒然一笑,道:“有時我真希望自己笨些,人若笨些,心裏的憂煩苦悶就會少的多了。”
徐元平道:“你若當我死了,心裏的苦悶也許會少些。”他似乎費了許多氣力,才將這句話說出。
紫衣少女歎道:“有時我真願當你早已死在我親手築成的墓裏,可是……可是造化弄人,卻偏叫我時常見到你。”
她說這句話時,也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要知他兩人心中雖然都蘊藏著濃濃的情意,但彼此之間卻誰也沒有說出口來,直到今日,大家都知道來日無多,會短離長,才忍不住訴出了自己的心事。
梅娘手掌一揮,將那一幫南海門人都遠遠引了開去,突又回首道:“喂,你還站在那裏做什麼?”
金老二望了望徐元平,又望了望紫衣少女,心裏也不知是悲是喜,終也走了開去。
紫衣少女、徐元平麵麵相對,卻是誰也說不出話來。
梅娘仰麵望天,突地大聲道:“你們知道嗎?古來有一句話,是:一刻千金,這句話用來形容此刻的情景,雖然有些不妥,但卻也恰當已極!”
紫衣少女輕輕一歎,道:“梅娘在催我們說話了。”
徐元平道:“你為什麼不說呢?”
紫衣少女道:“說什麼……”
徐元平道:“說什麼……”
紫衣少女道:“我那日見到易天行,他說你已真的死了。”
徐元平歎道:“有些人雖死如生,卻也有些人雖生如死……”
紫衣少女道:“你年紀輕輕,崛起江湖,如今武林中人聽到徐元平三字,誰不暗中稱讚,俠名既傳,便是千萬年後,也會有人時常提起,你已該是雖死如生,怎能說雖生如死?”
徐元平默然半響,緩緩道:“你……你難道還不知道我?”
紫衣少女道:“我……怎麼會不知道你。”
兩人俱都垂下頭來,誰也不再多說一字,但兩人心意相通,情意互流,都覺得自己一生之中,再無比此刻更歡愉的時光。
突聽梅娘輕叱一聲,道:“去而複返,所為何來!”
徐元平、紫衣少女微微一愕,齊齊轉過頭去,隻見低垂著的白綾間,木然卓立一個青衣少女,卻正是上官婉倩。
上官婉倩雖然一心想作出鎮定之態,但她的眼波卻已將她心中的幽怨悄悄告訴了別人,世上有許多人都能將情感隱藏,但芸芸眾生中,又有誰能完全隱藏自己目光中流露出的心事!
紫衣少女輕咳一聲,轉過頭去,梅娘大聲道:“好個不知趣的女孩子!”
上官婉倩目光凝注,卻生像是根本沒有聽見,她眼波逐漸朦朧,仿佛平添了一層薄霧。
徐元平訥訥道:“上官姑娘……”,語聲未了,突聽一聲大喝,自幕帷中傳了出來。
這喝聲響亮異常,顯然那進入靈幛後的群豪,已經遇上了重大的事故。
但站在靈幛後麵的上官婉倩,卻仍然靜靜的站著未動,似是這世間任何事,都已和她沒有了關係。上官婉倩的身軀,剛好擋住幾人的視線,但見燭火通明的靈幛後,人影閃動,卻是無法看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
紫衣少女突然長長歎一口氣,幽幽說道:“她待你一定很好,這些時日中,你們相處的可快樂嗎?”
徐元平道:“她是個很好的姑娘……”
紫衣少女說道:“那你為什麼不叫她過來,她服了我們南海門獨門慢性的毒藥,最多也活不過一個月了……”
徐元平訝然說道:“什麼……”
紫衣少女道:“她已經活不過一個月了,所以她對這生命中僅有的一段時間,珍惜無比……”
徐元平道:“原來如此。”
隻聽長笑和厲喝之聲,由那靈幛後麵傳了出來,靈幛後通明的燭光,突然熄去。
白綾幔遮蔽的大庭中,完全的黑了了來,除了壁綾的素白之外,所有的人和物,都成了幢幢的黑影。
徐元平突然感覺到一陣淡淡的香味,撲鼻襲來,那紫衣少女竟然緩緩的走近了他的身側。
一個低微的僅可對麵相聞的聲音,起自耳際,道:“這些時日之中,我一直在欺騙著自己,我已經親手把你埋在那山麓間,我替你燒了很多紙錢,替你建築了一個很好的墳墓,讓你在九泉之下,生活的很快樂……”
徐元平淡淡一笑,接道:“可惜那被你親手埋葬的人不是我,但那人很有福氣……”
紫衣少女接道:“我必須要全心全意的去相信我親手埋葬的人是你,雖然我早巳知道了你仍然好好的活在世上,但我必須自己欺騙自己……”
徐元平奇道:“為什麼?”
紫衣少女道:“因為從來沒有人像你對待我那樣冷酷。”
徐元平默然不言,心中卻暗暗的忖道:我幾時對你冷酷了?
這本是他心中之言,但那紫衣少女卻似聽到一般,立時接口說道:“我說錯了,我說世上所有的人,沒有不對我百般遷就的,但你卻不肯遷就我……”
徐元平笑道:“為什麼我要遷就你?”
紫衣少女突然伸過一隻手來,低聲說道:“我不要你遷就我了,女孩子是應該柔順些,唉!我過去太任性了。”
徐元平一和她手指相觸,立時感覺到心神震動,趕忙向後縮去。
紫衣少女緩緩低聲說道:“不論一個人有著何等的大智慧,也難和天道對抗,一日長掛,看多少人事滄桑,誰能使日月倒流,時光重回!咱們相逢雖然未晚,但一室間決難容得下兩個任性自負的人,過去已然過去,就像永不回頭的時光一樣……”
徐元平肅然說道:“姑娘說的不錯,在下身負血海深仇,強敵尚在眼前,這一番搏鬥結果,誰也沒法預料,未來茫茫,想它徒招苦惱,姑娘珍重,在下要去了。”放開大步,向前走去。
忽然那紫衣少女低聲叫道:“站住!”
徐元平愕然止步,回頭說道:“姑娘還有什麼吩咐!”
紫衣少女道:“造化弄人,天下盡多係鈴解鍾之事,這裏有二粒解藥,你帶給那位上官姑娘吧,我下毒害她,為了忌恨她,想要她受盡死前那一段的痛苦,奉上解藥,想讓她再多受幾年活罪。”
徐元平接過丹藥,道:“姑娘語中多含玄機,叫人費解的很。”
紫衣少女道:“你最好別太明白,快些去吧。”
徐元平轉過身子,大步而行。
上官婉倩仍然站在那靈幛的後麵,若有所思的呆呆不動。
徐元平舉步跨過供台,幾乎和她撞個滿懷。
上官婉倩迎住徐元平說道:“那毒老人救了你,但他卻先你而死。”
徐元平道:“我要向易天行討回他的屍體,如若能夠出這古墓,我要修築喪廬,以存放他的屍體。”
上官婉倩道:“他本是隱跡於山林間的奇士,為了你牽入江湖的恩怨之中,落得個慘死下場。”
徐元平黯然接道:“你為我服下奇毒,施恩重過那毒老前輩。”
上官婉倩道:“我心存私情,想和你常聚一起,但那毒老人卻是一無所求,怎配和他相提並論。”
徐元平一時之間,想不出她言中之意,緩緩伸出手去,把解藥遞了過去,說道:“蕭姑娘讓我送給你的解毒藥物。”
上官婉倩道:“她可是想要我多受幾年活罪嗎?”
徐元平道:“她也是這般的告訴在下,隻是我一時間想它不透。”
上官婉倩長長歎息一聲道:“不用去想它了,你該澄清邪念,一心一意為父母報仇,易天行不是平常之人,這一戰,實難預料到誰生誰死……”,接過解藥,又道:“快些去吧,不要想到南海門那鬼丫頭,那會使你貪戀到人世間的美好,對敵間會減幾分剽悍銳氣。”
徐元平沉峙片刻,凜然說道:“多承指教。”一側身子,大步向前走去。
原來他仔細思量了上官婉倩之言,果然覺著不錯,自和那紫衣少女相見之後,腦際之間,一直浮動著紫衣少女的音容美貌,那強烈的複仇之心,已逐漸被那美麗的音容美貌所侵蝕,上官婉倩幾句話,使他忽然警覺。
通道中一片漆黑,聽不到一點聲息,似是進入這靈幛後的人,都被一種神秘的力量所吞噬。
徐元平停下腳步,暗中運氣調息。這出奇的幽寂,使人預感到驚人的風暴即將來臨。在這等充滿著神秘恐怖的環境之中,人類的觸覺和預感,特別的靈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