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姐姐的(3 / 3)

鄭小印站在街上炫耀姐姐們買回來的衣服、零食和玩具的時候,女人們紅著眼,默默地把鄭大家三個女兒掙的工資折合成了身體的價錢。比如鄭小印穿的條紋背心,是大梅用一個晚上陪男人們喝酒換來的;那些稀罕玩具,二紅給男人們洗頭的時候,一定多撓了一些癢癢;至於鄭小印吃的能饞死人的麥乳精、大白兔奶糖、糖水罐頭之類的,三井更是沒少給地毯廠老板賣笑吧?

我們小孩子全然不管這些大人們的算計,隻覺得有姐姐真好,更別說有三個能掙錢的姐姐了。如果將來鄭小印的姐姐們出了嫁,隻是彩禮,也能讓鄭小印家舒舒服服地過幾年吃香喝辣的好日子吧?當然,鄭大是不會讓三個閨女這麼輕而易舉地出嫁的,城裏的月亮都是圓的,那麼圓的月亮底下,他要讓大梅、二紅和三井,為他掙足將來鄭小印讀書,甚至結婚的費用,也掙足他在村子裏的顏麵。盡管,女人們從來不會覺得鄭大有什麼顏麵,哦不,那些塗抹在三個女兒臉上的廉價的脂粉,簡直是丟盡了鄭家的顏麵。

每逢過春節,初二回娘家的日子,父親的五個姐姐,齊刷刷地站在我們家堂屋裏的時候,她們流水線上生產出來的笑聲,總會讓我覺得房頂有坍塌下來的危險。這一刻,她們重新跟這個家族產生了緊密的關聯,她們負責挑撥離間,或者挑三揀四,兄長們都要畏懼她們幾分,否則,五個女人能聯合起來彈劾掉這兄長的職位,或者讓他的婚姻在新的一年裏雞犬不寧。爺爺也在這時重新成為一個威嚴的家長,五個女兒的到來,讓他對重塑自己在這個家族裏的聲望,陡然有了自信。爺爺的口袋這時候不再像以前一樣餓著肚子,每個女兒過來偷偷塞給他一卷錢,都夠他花一陣子的。口袋是貼身縫在對襟棉襖的裏子上的,爺爺睡覺的時候就緊守著棉襖,雙臂抱在胸前,誰也別想窺視那口袋裏到底有多少錢。偏房裏有些冷,於是他便有了不脫棉襖睡覺的理由。五個女兒臨走前一定千叮嚀萬囑咐,要他別傻乎乎地將錢全交給兒子們。爺爺也每次都發誓,死也要將錢帶到棺材裏去,或者跟他一起燒成骨灰,他那三個兒子實在不孝,他早就對他們死了心了。

可是等姑姑們一走,兒孫們聚在一起過十五,爺爺為了這一年最後的英勇,總是抖抖索索地掏出暖了半個月的錢來。那錢是裝在紅色喜慶的紙袋裏的,紙袋是寫春聯剩下的紅紙和白麵做的糨糊粘成的。我猜測爺爺是借了月光連夜將錢數好了,又一遍遍確認每個包裏的錢,不會有差錯,這才興奮地睜著眼,等著兒孫們前來看望。母親踩著年尾巴和最後的鞭炮屑,跟我和父親去小叔家看望爺爺的路上,總是會絮絮叨叨地說起這紅包的事,她理所當然地認為,作為大兒子的父親,是有權利拿到最多的一份的。每次父親都會心煩,訓斥母親小家子氣、婦道人家或者沒有見識之類的話,並毅然地跟我和母親劃清界限,丟下我們,大踏步走在前麵。

父親到底沒有拿到最厚的紅包,那鐵定是留給跟爺爺同住一個院子的小叔的。於是接下來的一年,一到跟爺爺有關的爭吵,母親就會將這樁破事扯出來——做老大的父親付出了那麼多,在爺爺心裏卻連點兒位置也沒有。父親總是暴跳如雷地施展一番威風,便走進田地裏去,借侍弄莊稼躲避母親為這些蠅頭小利而無休無止的嘮叨。

姑姑們遠在十裏八鄉,卻一點兒也不閉塞,她們總是站在街頭朝人抱怨:“當爹的到底還是跟自家兒子近,我們做姐姐的,也就是年年給娘家人送錢的命吧!”這話風一樣,很快便吹到了我們村。於是二嬸子來串門,朝母親撇嘴道:“嫁出去了,還管我們老王家的事,嘴也夠碎的!”

我聽不明白,隻一心一意地惦記著大梅要出嫁了,那麼鄭小印很快有新衣服穿,有好吃的顯擺了,於是我便流著口水朝母親說:“鄭小印天天有好吃的,怪不得白白胖胖的。”

母親一聲嗬斥,將我嚇了一跳:“你什麼時候也跟大梅、二紅、三井一樣,有出息掙錢給你弟弟花,我也就熬出頭來,不受你的姑姑們那些罪了!”

我實在不知道姑姑們的事情怎麼就扯到我的身上了呢?可是看看母親難看的臉色,唯有咽下羨慕鄭小印的口水,悄無聲息地走出堂屋,又溜出庭院。在陽光充裕的南牆根旁邊,我碰到了玩泥巴的弟弟,他抬起頭來,朝我露出甜美的微笑,又奶聲奶氣地喊我:“姐姐。”

我忽然有些討厭姐姐這個稱呼,於是不耐煩地白一眼弟弟,丟下他,朝巷子的更深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