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先生
村裏赤腳大夫跟我們家一樣姓王,但村裏人卻都尊稱他為“洪先生”,“洪”自然是他名字裏的一個字。洪先生個子矮小,卻學識淵博,再加上樂善好施,十裏八鄉認識的人,但凡找他辦事,總是有求必應,所以村裏人見了他都畢恭畢敬地給他遞一支煙,笑眯眯地問一聲好,或者直接拉他去家裏喝一杯清茶。
那時候大夫和老師都是有學問的人,也自然是“吃國庫糧”的,所以在鄉下都是受人豔羨的職業。洪先生最初是自己做赤腳大夫的,後來考了醫生執照,就到鄉鎮醫院去上班了。但洪先生從未因此脫離鄉土生活,反而因此跟他出生的村子,關係愈發地近了。基本上每個周末,他都騎車回到村子裏,還沒到村口,就跳下了車,因為一路上不停地有人跟他打招呼,或者當街就向他谘詢大病小情。於是便常會看到洪先生握著一個人的手腕,安靜地聽一下脈象,又讓人張大了嘴,看看舌苔。小孩子們也喜歡脆生生地衝他喊“洪先生”,當然都是大人教的,因為洪先生的黑色提包裏從來不會隻裝著聽診器,一定還有一把亮晶晶的水果糖,是專門分發給嘴巴上抹了蜜的小孩子們的。
不用說,吃了“國庫糧”的洪先生,在村子裏的地位愈發地高了。差不多每個學習好的孩子都受過洪先生的恩惠,小到一個過年時的紅包,大到一筆以借的名義但可能永遠都不用還的學費。誰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學,一定會請洪先生在上座,主人的親戚們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誰讓人家洪先生給的紅包多呢”,有微微嫉妒的人這麼說。
但洪先生去誰家的次數都沒有來我家多。一則母親曾經跟著他做過兩年的赤腳醫生,算有師徒情誼,盡管後來改了行,不給人看病,專門接生,但作為洪先生收下的第一個女弟子,母親跟他的關係,還是比普通人更近了一層。二則我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滿牆的獎狀,當然會吸引愛才的洪先生前來,跟父親共商我的前途。
這自然惹得全村人羨慕。尤其洪先生的本家親戚們,每次來叫洪先生去吃飯,都會帶著點兒意見開玩笑說:“哎呀,洪先生愛才愛得連親戚家孩子過生日都給忘了啊!”洪先生從來都是好脾氣,笑嗬嗬道:“什麼都沒有孩子的學習重要,哪家孩子學習好,我都高興。”那親戚聽了又玩笑:“你要是村長啊,非得將咱們村變成個狀元村不可!”洪先生聽了這句話喜歡,哈哈大笑著起了身,臨走不忘給我一些零花錢,讓我拿去買書看。來的親戚眼睛不住地盯著洪先生的衣兜,看上去有些緊張,好像那裏會掏空了,沒有給他們家孩子的生日紅包了一樣。
其實村子裏是沒有給小孩子過生日的習慣的,即便是老人,也都過了60歲才會過壽。但是洪先生那些年輕的侄子媳婦們,有的是辦法讓洪先生多掏一些錢出來。他們也不管洪先生家裏的四個女兒還有兩個正在讀書,吃喝拉撒的費用,一點兒不比別人家少。後來是對人情世故看得透徹的某個女人,一語點破這些侄子媳婦們的用意:“反正洪先生是沒有兒子的,存了錢又朝哪兒花?不如散盡了舒服,況且他老了,或許還得需要侄子們養老,但他到時候有退休金,誰能將這個香餑餑給搶過來,就意味著將洪先生的工資卡給牢牢攥在了自己手心裏。”
或許,洪先生剛剛成了“公家人”的時候,那些但凡跟他有點兒關係的親戚們,就已經如暗夜裏的野狼,睜大了貪婪的雙眼,隻等著在恰當的時機一口吞下這個肥碩的獵物。洪先生也果然是好心的東郭先生,並不關心狼們的意圖,幾乎將所有的業餘時間都獻給了那些懇求他的人,當然,他的施予也是有高有低的,而高低的標準,則是這一家的孩子成績是否優秀。
無疑,那些學習成績好的孩子的爹娘,都跟洪先生保持著友好親密的來往。過年的時候,得了獎狀,考了好成績,一定要彙報給洪先生。那時的洪先生,總是穿了挺括的中山裝,將一支好看的鋼筆別在上衣的口袋裏,而後像舊時的私塾先生一樣,等弟子們前來叩拜。我也隻有在過年的時候才會見到洪先生的妻子——一個麵容有些憂鬱的家庭主婦。我覺得也隻有她能夠配得上讀書很多的洪先生,她的文靜與賢淑,將她跟村裏那些喜歡罵大街的女人們鮮明地區分開來。
洪先生在我的父親麵前,不止一次地誇過自己的妻子,父親每次都默默地聽完,一句話不說,等到洪先生走了,才對母親誇道:“看人家洪先生的老婆,多柔順,哪個男人娶了這樣的女人,一輩子都過得舒坦,人家一起過了大半輩子,連架都很少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