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每次都拿同樣的一句話堵住父親的嘴:“她有資格吵架嗎?一輩子生了四個閨女,沒一個‘帶把的’,洪先生這麼折騰敗家,還不是因為沒兒子,留了錢沒用處麼?”
我相信全村的女人們都像母親這樣刻薄過。而洪先生妻子臉上的憂鬱也一定來自於此。於是但凡有兒子的女人,在洪先生妻子麵前,都好像高了一截。這讓跟洪先生一樣善良的女人,見了誰都一副謙卑的模樣。洪先生是沒有什麼男尊女卑思想的,他極愛讀文學書,尤其是《紅樓夢》,因此跟賈寶玉一樣,有一顆珍惜女孩子的菩薩心腸。但這樣兩個活菩薩,卻在這一點上始終達不成共識,最終,在洪先生四十歲那年,他的妻子因無法忍受沒有給洪先生生下兒子的壓力,上吊自殺。
這一事件,給洪先生的打擊幾乎是致命的。造成的後果是,他帶著一個尚未出嫁的小女兒,搬到了鄉鎮醫院裏,村裏的那個老宅院,自此就一年年空了下去。而洪先生與鄉下那些或許在妻子麵前搬弄過是非口舌的親戚們,慢慢地沒有以前那樣熱絡了。過年的時候,任誰來叫都不再去,隻象征性地去自己哥哥家裏坐坐,說上半晌話,就起身走了。
我那時已經讀了初中,學校與洪先生的醫院隻隔著一條馬路。於是在母親的“教唆”和責罵下,我常常去洪先生家裏“走動走動”。但我始終是個笨嘴拙舌又沒有眼色的人,於是每次去也就是有一句沒一句地話話家常。洪先生像光棍一樣生活簡單,房間裏沒有任何裝飾,除了必須用到的鍋碗瓢盆,連醫院裏常常發的宣傳畫都懶得貼上一張。我不喜歡在他的宿舍一樣的房間裏待著,那裏除了醫院的來蘇水味,更多的是缺乏女人柔和氣息的陰鬱和冰冷——好像冬天結冰的鏟子,碰到冷鍋冷灶的感覺。他的小女兒在讀衛校,並不時常回家,因此他連一日三餐都省儉成了兩餐,甚至在醫院裏忙起來時,直接簡化成一餐。
那時我已開始對寫作產生興趣,而在無意中跟洪先生提及正讀的書時,他的眼睛裏竟然有了亮光。這亮光讓我想起很多年前在庭院裏看到的那個意氣風發的洪先生。大約,一生中,很少有人能夠跟洪先生談文學的事,偶爾,他跟我正使著蠻勁編筐的父親談起《水滸傳》和《紅樓夢》,曾經是文學青年的父親也隻是迫於他對我學業的那點兒“用處”,應付幾句而已。洪先生在村子裏轉來轉去,找他操心的不外乎都是錢的事,也沒有人關心失去了妻子的他精神上怎樣苦悶,而這樣的苦悶,在一個書生氣的男人身上,又是怎樣逐漸加重。
於是,忽然間發現我將成為一個可以培養的寫作苗子時,洪先生忍不住欣喜地告訴我的父母,言談裏自然將我誇耀一番。但父母並不以為然,因為他們隻需我學習好,可以考上大學就可以了,除此之外的愛好與興趣,他們不關心,也不懂得關心。於是,每次去我家,讓洪先生覺得有話可聊的人又增加了一個我。他總是讓我拿作文給他看,我其實並不樂意,好像那是自己的隱私,而洪先生又特意為了窺探隱私而來一樣。但大多數時候,我倒是願意跟洪先生聊聊自己喜歡的書,我也因此從他擴充的故事裏,獲得了更多閱讀的快樂。隻是,我沒有注意到,當我與洪先生聊得開懷大笑的時候,外人的風言風語正刮了過來。
是母親先衝我吼開的:“記住了,以後一個人不準去洪先生家!別人都說他神經不正常!”母親沒有說更多的話,但我卻立刻領會到了那更深一層的意思。我想起一次偶爾聽到的村裏女人們的刻薄話,說“自從洪先生死了老婆,跟哪個女人聊得多一些,哪個女人肯定就是危險的”。原來在女人們嘴裏,洪先生是連像我一樣的小女孩也不肯放過的。盡管,我聽到母親警告的那一刻內心無比地震驚和羞恥。
我很快學會了跟洪先生保持距離,盡管,為了錢,母親像村裏任何一個女人一樣,在他的麵前說很多的好話,一轉身便拿了他送我的壓歲錢,去聽別的女人對一個老鰥夫的刻薄。人前奉承,人後嘲諷,是鄉下人最擅長的事。我在這股洶湧的暗流中小心翼翼地行走,不碰觸任何危險的人。那時,我已讀了高中,和洪先生有了更多的共同話題,但我卻自覺地離他愈發地遠。我們全家搬遷到了縣城,洪先生也在退休後被縣城裏某個診所聘請為大夫,因此在附近租房居住。他依然過著簡單的生活,住在有小院子的平房裏。他的女兒們全都出嫁了。在洪先生嘴裏最孝順的小女兒,說過等洪先生老了就養他的話,沒過幾年,也將他丟棄在租來的院子裏,任其自生自滅。隻有年節的時候才過來看上一眼,討要一些壓歲錢就熱鬧地離開了。那些村裏的親戚們,也依然是需要用他的時候才熱情洋溢地接他回村裏居住,好心侍奉著他,就像供奉一個有著鼓脹錢袋的財神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