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先生跟我們家常走動,母親怕遭人嫉妒,從不對村裏任何人提及,她也不許我和弟弟說,好像洪先生在我們家是一個見不得人的親戚。有時為了心理平衡,母親會去給洪先生打掃下衛生,或者買些棉花,做一床新被;也有時候,邀他到家裏來吃飯。洪先生從來不會空手來,總是提很多東西,多到他花錢雇人打掃也不會花費如此多。全家人都心安理得地吃著洪先生請的好飯,除了我。盡管,我知道洪先生是因為欣賞我這樣一個“可造之才”,才每次興衝衝地過來,並希望我能跟他聊一些看過的書。可是,他越是這樣熱情和討好,我便越是冷淡,好像我完全不關心他在金錢和精神上的付出。尤其,當父母在我們麵前,聽我和洪先生聊天的時候,我更是表現出完全忽略洪先生存在的冷漠。
隻有我一個人,背著父母去洪先生小院裏,跟他坐上一兩個時辰,喝一壺淡茶,聊聊生活,談談文字的時候,我才覺得自己的內心是自由的。無須看父母的眼色,或者無端地被他們打斷,訓斥我說了不該說的話。到底哪些話是該說的,哪些又是不該說的呢,我沒有太清晰的界限,界限是父母劃定的,我隻能毫無條件地接受他們從功利角度出發的一切裁決。但是,當滿院子的陽光曬得人心暖洋洋的,牆根下的絲瓜,不斷地向上攀緣,一直到那細細的絲線一樣新生的莖,在藍天下輕微地顫動,所有被父母訓斥的那些點滴,都似乎消失掉了。我和洪先生像忘年交一樣,開心地大笑,暢通無阻地交流。我給他講學校裏的趣事,他則將朱紅色的中藥櫃裏那些有好聽名字的草藥的習性,一一傳授給我。那一刻,我和洪先生,隔著38年的時光,卻息息相通。
這樣的時光,並不太多。我始終怕洪先生某一天忽然在父母麵前提及這些美好的片段,因此招來母親的嗬斥,並阻止我跟洪先生繼續來往。所以在短暫的熱情後,像一壺冷卻的熱水,我又恢複了一貫的冷淡,看著父母和其他村人,人前一套、人後一套地分裂地活著。甚至,有時候看洪先生提了下酒的好菜肴,走進我家同樣租來的破舊的房子,我都假裝沒看見,繼續看自己的書,是洪先生訕訕地坐上一會,說幾句不鹹不淡的話,又起身離去了,我才難過地看一眼桌子上那袋孤獨的酒肴,知道我和村裏女人們一樣,是殘忍的。
後來我離家讀書、工作,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我從不會向母親打聽洪先生的生活,我知道母親也不會對我說任何事,甚至她還會訓斥我:“問他做什麼?!”這個沒有攢下一分錢,也沒有買到一棟房子的衰頹蒼老的男人,在周圍人的眼裏,已經失去了最後的價值。就連說要給他養老的女兒,也因自己的公婆阻止,無法將他接到身邊。因為小腦萎縮而很快行動不便的洪先生,住進了縣城的養老院——那是在鄉下人眼裏,被人恥笑的無兒無女的可憐光棍們才會選擇的地方。
將工資交給了養老院作為養老費用的洪先生,自此再也不曾被人提起。有時路過養老院,我總會低著頭快速地走過,似乎那一群聚在門口下棋、打牌、閑聊的老人裏,會有那麼一個忽然間站起來,向我走過來,並攔住我說:“你忘了很多年以前,我曾在你去西安參加一個筆會的時候,支援過你二百塊錢了嗎?”
是的,我怕。或許,每一個躲著洪先生遠走的村民,都怕他這樣伸出幹枯的手,討要曾經慷慨的付出。盡管洪先生或許已經完全忘記了那些饋贈。所有人怕的,不過是內心裏那個欠下洪先生很多人情的自己。
洪先生是個好人,好人卻終沒有美好的結局。在我三十歲那年,他悄然離開了這個世界,走的時候,沒有一個人陪在他的身邊。
他是安靜地上路的。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