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元
來福到底有沒有娘呢?他是來福爹從流沙河裏撿回來的呢,還是某個瘋女人在大雪天,無意中將他生在村子裏的呢,再或他一出生就克掉了娘的命呢?我們小孩子一碰了頭,就嘰裏咕嚕地議論這些無頭女屍一樣的破事兒。大人們不知是嚇唬我們,還是根本不把我們當人看,便在黑咕隆咚的夜裏,講了無數個版本,甚至還跟天上的神仙和地下的鬼魂聯係起來,好像來福真的是文曲星下凡,或者某個狀元投胎轉世。但我們小孩子也不是那麼好糊弄的,我們對大人們說的話始終保持懷疑。於是,來福在我們心裏愈發地神秘起來,連帶地大人打罵我們“一輩子都趕不上來福”時所經受的皮肉之苦,也似乎可以一筆勾銷了。
據說來福還沒有上小學,就被村裏人認定為狀元苗子了。來福爹過年的時候領著來福在村子裏四處串門,因為沒有新衣服,父子倆看上去有些陳舊,跟村子裏欣欣向榮的氣息隔了一段距離。於是兩個人不管去誰家,都是訕訕的,帶著一些歉意和緊張。不知是遺傳,還是營養不良,來福瘦得整個人好像隻剩下了一個腦袋。因為身體矮小,那腦袋便顯得愈發地大起來,讓人總是為來福擔著心,會不會一陣風過,他的腦袋便“哢吧”一聲,從脖子上折斷下來?但來福是個命硬的人,將自己的娘都克死了,他還好好地活在這個世上。而且他的大腦袋裏藏著無窮的智慧,以至於走街串巷時,人人都愛拿數學題考他,卻從來沒有人將他難倒。
在來福上了小學後,來福爹就因為來福年年都會捧回三好學生獎狀,被封了“狀元爹”的光榮稱號。來福爹是個老實人,也不怎麼聰明,全靠種一畝三分地、四處給人扛活掙點兒零花錢,養活來福和來福弱智的小叔。在來福顯露出狀元苗頭之前,來福爹總是駝背弓腰地在村子裏走路。他去糧庫裏幫忙搬運糧食,從晃晃悠悠的梯子上,扛一麻袋麥子爬到二樓的窗口,再解開袋子,將麥子“嘩啦”一聲倒入高高聳起的麥堆。那一刻人們總是有些擔心,來福爹會跟著一起化作一粒麥子,消失在成千上萬的麥子中間。他是那麼瘦弱,以至於麻袋扛在他的肩上,會完全將他遮住,於是那麻袋便好像自己長了雙腳,在梯子上詭異地向上蠕動。
後來來福成為全村人教育孩子時的榜樣,來福爹雖然還是到處給人扛活,可是腰板卻直了起來。因為瘦,前胸搭著後背,他故意昂首挺胸的樣子,看上去有些可笑,像一隻被人拔光了毛,卻依然驕傲地在牆頭上鳴叫的公雞。如果來福也走在他的身邊,女人們心底的同情便會忍不住泛濫起來,覺得這一對父子多麼惹人心疼,一個沒有老婆,一個沒有親娘,這樣也就罷了,還要伺候一個二十多歲的弱智。來福爹怕是都沒有享受過女人給擦一把汗是什麼滋味吧?來福呢,連“娘”都不會叫。這樣一想,人人便不再嫉妒來福爹生了這樣一個爭氣的兒子,可能是上天看他太苦了,才賜給他一個狀元,來養他的後半生的吧。
可是我們小孩子,卻因為村子裏有一個來福,但凡開始背起書包上學,就時時會被他刺激。以至於一聽到有人在大街上喊來福的名字,我們就好像撞見了小鬼,頭皮一陣發麻,身上冷颼颼的,暗地裏一個無形的巴掌,啪一聲響亮地甩在屁股上。我上學磨磨蹭蹭,母親會一聲怒喝:“看人家來福,多認學,恨不能吃喝拉撒都在教室裏,啃鹹菜、喝涼水也要學習!”放了學我稍微回家晚了一會,母親手裏的笤帚就飛了過來:“看人家來福,每天幫他爹拉完幾車糞,才點燈熬油地寫作業,哪像你,放了學就知道四處撒野,我看你是還沒下課,就溜出去撒歡了吧!”我如果早晨睡了懶覺呢,母親又會當頭一棒:“睡睡睡,除了吃,就知道個睡!看人家來福,月姥娘還在天上掛著呢,就起來用功了!”
於是,“看人家來福”,就成了村裏爹娘們的口頭禪,也成了我們小孩子聞之色變的厲害訓斥。有時候,來福就站在麵前,大人們會順手朝他一指,吼自家孩子:“看人家來福,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哪一樣比你條件好,可是人家就是比你學習好!”被誇的來福,不知為何,臉“唰”的一下子紅了,好像本應該被打罵的那個人是他,而不是對麵不爭氣的孩子。被嗬斥的孩子也憤憤地,一副跟來福世代為仇的樣子。大人恨鐵不成鋼的眼光和孩子怨恨的視線,編織成一張網,將來福像一隻蟲子一樣重重地包裹,來福走出好遠了,還撞不開那複雜的網。於是我總懷疑,來福和來福爹之所以長得那麼單薄,一定是被村人眼睛裏飛出去的刀子給一片一片削薄的。
當然,來福家也不全是窮親戚,村裏有頭有臉的黎叔,就是來福的本家叔叔。黎叔家好像世代都是在城裏上班拿工資的,所以他們家從老到少,在大街上走路的時候,都帶著掩飾不住的驕傲。那驕傲是來自於書本的,與一個農民從泥土裏刨出來的味道完全不同。盡管我迷戀植物草莖的清香,可是,我覺得黎叔媳婦白淨脖子裏的香氣更高貴。我因為這種脫離泥土的人造芳香,而像許多女人一樣,嫉妒著黎叔一家的好命。自然,也嫉妒那麼卑微的來福和來福爹,竟然跟有錢的黎叔是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