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什麼呢,來福和來福爹能嚐到黎叔家好喝得醉人的綠茶,我們卻隻能站在門口,乞丐一樣貪婪地聞聞。還有,他們可以自由地出入黎叔家,跟黎叔他爹坐在太陽地裏聊一會兒收成,話一話家常。或者什麼也不說,就眯眼看一會藍得讓人快要眩暈的天空。可是,我去叫黎叔的女兒瀟瀟出來玩耍,卻隻能倚在門口,怯怯地敲一敲威嚴的鐵門,底氣不足地問瀟瀟是否在家。以至於我站在門樓底下,聽見黎叔家的大狗衝我吼叫的時候,總覺得自己跟一個要飯的沒有什麼區別。
來福爹去黎叔家串門,大多都是在來福考了第一名,拿了三好學生獎狀,或者參加數學競賽獲了獎之後。來福爹雖然空著手上門,可是他手裏攥著金元寶,那就是來福。來福像一座巨大的金礦,不僅給來福爹帶來了勇氣、力量和安全感,也給黎叔一家帶去了榮耀與希望。隻要有來福在,來福爹欠黎叔家的那些學費,便總有還清的時候。來福甚至還可能是一家利息滾滾而來的銀行,黎叔家一年年投進去的那些錢,是會在某個時刻,加倍地回收進腰包的。
有了來福這個年年都拿第一的狀元,來福爹骨子裏的卑微,在黎叔家就變成了謙卑、謙遜,來福陪伴在旁,細瘦的腰直溜溜地挺著,眼睛眯成細細的一條縫,那縫隙裏有閃爍的光流瀉而出,將黎叔家本就明亮的堂屋,照得愈發地熠熠生輝。黎叔家還牙牙學語的小兒子,在流光溢彩的房間裏奔來跑去,於是所有人也便覺得,黎叔家的小兒子,將來也一定會沿著來福的道路走下去的。那路自然是筆直的金光大道,人在上麵,可以策馬馳騁,了無阻礙。即便是偶爾碰到一小塊石頭,有來福這個清道夫在,也完全可以忽略不計。是的,來福就是整個家族的希望,來福考上了北京的名牌大學,一個家族就跟著在皇城根下紮了根。也就過上十幾年吧,或許黎叔一家就要小心翼翼地提著禮品,去求來福和來福爹辦事了。這樣可以想象到的未來,讓來福儼然變成了整個家族的兒子,誰敢在學校裏欺負來福,傳言裏關係網遍布整個縣城的黎叔,首先會為他伸張正義。
所以誰會不羨慕來福爹的福氣呢,老天爺可真會讓來福爹生兒子,克死了娘,卻成為整個家族的救世主。黎叔家也是前世的修行好,黎叔他爹更沒白念了一輩子阿彌陀佛,這才盼來個文曲星,以後世世代代都有指望了。這農民的身份,也可以改改,成為拿筆杆子的文化人了。
因為有了黎叔,來福就從未像我們一樣為學費發愁過。而一到麥季,給黎叔家幫忙的人,也順便就將旁邊來福家地裏的莊稼收割了。周圍十裏八鄉有什麼可以掙錢的活計,黎叔總是第一個告訴來福爹。當然,黎叔天天忙著上班,來福爹也就成了黎叔家的半個長工。但是沒有什麼活能難倒來福爹,他不識字,可裏裏外外都是一把好手,而這樣老黃牛一樣吃苦耐勞的莊稼人,恰恰是已經農轉非,卻又沒有完全脫離鄉村生活的黎叔一家最需要的。雖然黎叔家總是雇人收割,但是也要有個體己人幫忙監工吧,黎叔爹老了,黎叔媳婦每天抹得香噴噴的,隻負責看管兩個孩子和梳妝打扮,才不管地裏究竟產了幾斤幾兩糧食呢。況且黎叔媳婦漂亮得很,讓一個肌膚光滑圓潤猶如玉石的女人,去熱辣辣的陽光下割麥子……呸!虧他黎叔想得出!
這樣一來,來福爹也就名正言順地成了黎叔家的長工兼生活管家。就連買一個線箍、一截頭繩,黎叔媳婦一開口,隻要有空,來福爹立刻就買了送來。於是我總懷疑,黎叔媳婦越來越胖,跟她長年累月支使來福爹幹活,自己卻懶得動也不動有關。當然,黎叔媳婦即便胖了,也還是嫵媚的,哪像隔壁胖嬸,一臉雞屎雀子,看了就招人煩。我要是來福爹,我也樂意為黎叔媳婦跑腿,就是聞聞那不知來自城裏哪個角落的脂粉味,也是幸福的啊!
來福考上北京一所名牌大學的計算機專業的時候,全村人都長籲了口氣,好像我們一起跟著來福曆經了十幾年的戰場廝殺,吃盡了人間的苦頭,也品盡了沒娘的孤獨。盡管這場漫長的戰爭,結局一開始就已注定,毫無疑問,來福會是最後的贏家。可是看著來福爹熬得頭發白了,耳朵背了,腰也駝了,除了黎叔,沒有人能支付得起來福的巨額讀書費用,村裏人還是一陣唏噓,想這來福爹終於熬出頭了,再給黎叔家幹上四年的“長工”,就輪到黎叔一家掉頭向他和來福賠笑討好了。
可是,來福讀大二的那一年,黎叔收到了一個來自來福學校老師的電話。電話裏說,來福迷上了電腦遊戲,已經很長時間不去上課了,學校已經給他提出了嚴重警告處分,如果再連續曠課,隻能將他開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