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洲采白蘋,日落江南春。
洞庭有歸客,瀟湘逢故人。
故人何不返,春花複應晚。
不道新知樂,隻言行路遠。
春天,在江南的某個地方,日落時分,水中的小洲綻放著潔白的蘋花。白蘋為淺水植物,有如《詩經》中的蒹葭,是思念的象征。唐代張籍《湘江曲》雲:
湘水無潮秋水闊,
湘中月落行人發。
送人發,送人歸,
白蘋茫茫鷓鴣飛。
蒹葭蒼蒼、白蘋茫茫,是感情的最佳代言物。情深如夢,悲喜迷惘。在日照聚焦處,出現了一個采蘋女子的身影。她已采得了一大束蘋花,卻忽然垂手佇立,深深歎氣。這個女子為何歎氣,為何愁容不展呢?可是說來也真是奇了,她黯淡的目光乍然一亮,那是喜從天降的神色。從愁容不展到眉眼含笑,她究竟經曆了怎樣的心情變化,而引發這種變化的,又是什麼因素呢?
迎麵走來了一個人。看到她在這裏,那個人頗感驚訝,也頗為感慨。
“好久不見了。”他說。
“好久不見了。”她說,“你是從洞庭那邊回來的吧?”她的問題既含蓄又直接。
“哦……差不多是這樣吧。”他的眼中分明閃過了一絲慌亂,顯然,在這裏遇見她,是一個並不愉快的意外。
“那你有沒有……我那個人的消息呢?”她鼓起勇氣,卻無法掩飾滿麵的羞紅。
“沒有……”他顧左右而言他,“他應當很好吧。”
她閃亮的目光旋即湮沒了光芒。但很快,又抬眸懇切地望著他:“你總會聽到一些什麼吧?請不要瞞我……告訴我,哪怕有一點點的消息,總歸也是個音信。好的、壞的都行,總要強於一無所知,我怕他有什麼意外……”
她拭了拭眼角的淚痕,不欲讓他看見。可他怎能視而不見呢?隻得以極其平淡的語氣告訴她:“是的,我見過他。你放心,他很好。”
“這是真的?”她的眼中又是一亮,繼之一暗,“他有沒有跟你說起過回家的打算?有沒有讓你給我、給家裏帶句話?”
“沒有……”他沮喪地搖了搖頭,仿佛這是他的過失。
“那他為什麼還不回來呢?”她猶自喃喃地問,“再不回來,這春天看著看著可就過去了。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令他無法原諒,不肯回來?”
“是啊,春天就快過去了。”他猶豫了一下,想要向她道明真相。這真相就是,她所等待的那個人,早已不在乎她的一切了。她的對與錯,都與他毫不相幹。那個人已另有所歡,另有所愛,在遠離她的世界,過著不容打擾的生活。但話到口邊,望著她眼底的灼痛,以及那灼痛裏難以熄滅的執著,他不覺改了口,“大概是因為,路途太遠了。他不便回來,這你知道的。”
路途太遠,這是一個並不高明的借口。她暗自思想:“同在洞庭,他不便回來,你又怎能回來?”然而,就是這麼一句話,卻讓她洞悉了其中的隱情。難怪,見到他時,他的眼裏有慌亂與躲閃。其實他早就了然於心,她已成為一個棄婦。不忍說,不願道破,這才有了“路途太遠”這樣一句欲蓋彌彰的搪塞。
長相思,在江南。綿綿不斷的相思,此心不渝的等待,不曾輸給循環往複的時間,卻輸給了冷淡的疏離與無聲的背叛。柳惲的《江南曲》,實在有個太殘酷的結局。而寇準卻改寫了這個結局。在寇公的《江南春》裏,采蘋的女子不曾遇見那個報憂不報喜的“洞庭歸客”。或許我們可以從另一個角度來講述這個關於春天、關於流年、關於相思的故事。
故事的片頭,是以一個男子的視角為切入點。那是一雙不再年輕的眼睛,但卻深切專注,如醇酒鬱烈、江河浩蕩,流向往昔,流歸故鄉。
渺渺波光,依依柳色,那是故鄉一年中最美的時候。江南,那是故鄉的芳名,為無數的騷人逸士所魂牽夢縈。然而對於他,他所魂牽夢縈的,卻是江南的一隅,是那個默默無聞、遠離塵囂的孤村,芳草碧連天,杏花斜暉明。
有一個人兒,如孤村般幽潔、杏花般秀麗。在最美的時候,最美的江南,他與她,有過最美的邂逅。隨之展開的,是一段永生難忘的戀情。
但是就像春天離開了江南一樣,他也離開了孤村,離開了那裏的芳草杏花,離開了那個他所深愛的人。還記得在離別的那一天,她所流過的那些淚,她所說過的那些話。春去春又來,一年一度,春天仍有回到江南的時候。渺渺波光可以做證,依依柳色仍如當年。而他卻再也沒有回去過。他多想知道,孤村尚在否?芳草平安否?杏花無恙否?其實他最想知道的是,她怎麼樣了?
在春天,在江南,不知此時此刻,還有多少與他們情形相似的斷腸人呢?他收回目光,不勝悵然。而在故事的片尾,采蘋女子再次出現,與柳惲《江南曲》中那個淒婉惆悵的背影合二為一。蘋花香滿懷,采之欲遺誰?鏡頭凝固在這一瞬,如此經典,如此雋永,以至千載之後,我們仍能聽到采蘋女子的心跳與歎息。
春盡江南岸,離人歸不歸?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願每一個用心等待的人兒都不被辜負。情濃如春水,穿過蒼茫時空與君相會。執子之手,脈脈相視,彌補了歲月的空白,消釋了久別的傷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