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春色已凋殘了九分,又到了和春天說再見的時候。今春新來的雛鶯總在枝上歡快地啼叫,不知是從何時起,那嬌嫩的清音變得成熟了,有了一種滄桑的意味。很久沒有關心過外麵的世界了。拉起簾兒,早已不見雛鶯的稚顏,濃綠的樹蔭間,懶洋洋地掠過了幾隻羽翼豐滿的鶯燕。這麼快,春光已老,連鶯燕們也都老去了,叫得無精打采,似已感覺不到生活的樂趣。
拉起簾兒,還看到了滿地的落紅與樹頭的青梅。青梅的花期顯然已經過去了,可是青梅卻並不悲傷,結成一簇簇青果,炫耀著上天對自己的優待與厚賜。悲傷的應當是滿地的落紅吧。怒放過,燃燒過,終究是一場空。
她的心情,也與滿地的落紅相似。她甚至有些嫉妒那些青梅,它們雖已韶華不再,卻畢竟結成了果。哪怕隻是些小小的、仍然青澀的果實,卻使得短暫的生命有了寄托。而她的感情,卻沒有結果。誰能回答她,她的青春還剩有幾何?誰能回答她,在曆經失望之後,她能否得到希望的垂顧?
她是一個被遺忘了的女子,卻過著看似優雅奢華的生活。畫堂聽雨,雲屏添香,隻可惜,從來都是隻身孑影。那些羨慕她的人們如能探知她內心的落寞,會不會驚呼上當受騙呢?優雅奢華是一座金玉其外的囚籠,縱能騙過世人的眼目,卻騙不過她切身的感受。
透過蒙蒙細雨、縷縷殘香,她讓自己又一次浸潤在舊日的氣息裏。那時候,她並非像此時一樣憂傷寂寞。曾經有一個人,與她兩心映同。也曾怒放,也曾燃燒,就像落花在墜地之前為了春天而毫無保留地付出。落花最終還是失去了春天,他留予她的,亦隻有失落的情意。
那些未曾實現的密約,似乎已作為永久的秘密長眠於地,杳杳離情也變得漫漫無期。然而,就像無數個或被拋棄,或因命運作梗而陰差陽錯的癡情女子一樣,未得實信,終不死心,她將回憶作為了生活的必需品,對時間的沙漏所標注的每一個具體的日子,反倒木然不覺。
木然不覺,也不盡然吧。若真是木然不覺,她就感知不到春色將闌,感知不到鶯聲漸老,感知不到紅英落盡,感知不到穿腸蝕骨的寂靜。然而,又能如何呢?三春虛度,用盡一生,菱花鏡中從來不見儷影成雙。隨著時光的逝去,她越來越怕與菱花鏡相對了,她怕見到鏡中自己枯槁的容顏,徹底摧毀心底微弱的希望。是的,他說過,他會回來找她。但他要找的,應當是煥發出青春光彩的她。若她已經變老變醜,即使有朝一日,他帶著昔日的熱情回來,他可會接受她的改變?為此,她總是盡可能地遠離那麵真實的菱花鏡。即使遙遙望上一眼,心裏也會一陣驚痛,因為鏡台的寂寞更勝於她。菱花鏡積滿了灰塵,莫不是和她一樣癡心不悔,猶在等著一個賞識它的人,等著那隻珍惜它的手,為其拭盡歲月風塵,令其明麗如初。
她有沒有等到呢?倚樓無語,意奪魂銷;望斷長空,愁心欲碎。全天下的孤絕淒涼與萬古空曠仿佛是在由她一人承擔,回應她的,隻有斜陽底下隨風起伏的無盡芳草。
“菱花塵滿慵將照”,這是本篇《踏莎行》中最為明顯的“婦人語”,隻可能是婦人自語。因為唐詩宋詞中所有描寫男子相思的作品,都不會將菱花鏡與之聯係到一起。這樣的男子也未免太脂粉氣了,男子欲訴相思之苦,縱使想不出花樣翻新的好法子,再怎麼也不會跑到菱花鏡前顧影自憐。假如真的這麼做了,古代人會覺得毛骨悚然,至於現代人嘛,則會不勝鄙夷地罵聲“心理變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