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情天涯遠,倚樓魂暗銷(3 / 3)

狄更斯的小說《遠大前程》中,有個名叫郝薇香的富家女,被人騙婚,且在新婚之日才發現新郎已逃之夭夭。郝薇香受此刺激,引發了一係列的古怪行為。比如說,讓宅邸中所有的時鍾指針都停滯在預定舉行婚禮的時間。又比如,數十年如一日地身披婚紗,從此不再邁出家門一步。再比如,仍舊保留著當年的結婚蛋糕,盡管那已成為老鼠們的美食。書中還有這樣一個情節:“郝薇香小姐對著桌子上的鏡子俯視她的衣服,而後,照了照本人的臉。”對於第一次進入郝府的小男孩兒匹普來說,眼前的一切“很生疏,很新穎,也太悲涼了”。

“菱花塵滿慵將照”,這也適合於郝薇香小姐。一個絕望地想要把幸福定格在婚禮的倒計時,身披婚紗卻永不可能成為新娘的老姑娘,縱然在緊閉的窗簾下刻意過著與世隔絕、與時隔絕的生活,但她真的可以借此逃脫時光的掠奪、流年的侵蝕嗎?鏡子不會說謊。鏡子將告訴她,她不但失去了愛情,也在日積月累地失去青春,失去美麗。

宋詞中寫男子的相思,若論入骨三分,莫過於柳永的“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然而男子的天空終究是寬廣的,無論在感情上怎樣失意,總會有別的事物來分散他的傷心。兒女之情,對古代的男子而言,從來都是人生中的一段插曲而不是主旋律。而女子則不然。古代女子的生活空間太過狹小,對女子而言,一段感情就是一生一世。而人生中若是缺少了感情這根主心骨,她就會心田荒蕪,菱花塵滿卻懶得一顧。

這就是詩人詞客們好為“婦人語”的原因之一。並非男子的相思缺乏感染力,而是設身處地,置之於那年那月、那時那人的社會背景,男子的相思,終不如女子的相思那樣回腸九曲、動人心弦。張九齡在《感遇》詩中寫道:

江南有丹橘,經冬猶綠林。

豈伊地氣暖,自有歲寒心。

可以薦嘉客,奈何阻重深。

運命唯所遇,循環不可尋。

徒言樹桃李,此木豈無陰。

江南丹橘,可比作思婦之心,品佳貌妍,經冬猶綠,奈何阻撓重重,竟與嘉客無緣。而寇公此詞中更有“密約沉沉”四字,既係密約,顯然是不能公開的戀情。此種戀情,需要避人耳目,其持續的難度與心中的煎熬可謂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如此看來,寇公到底想要表達何意呢?是以婦人之語道出自由戀愛的不易,還是以婦人之語對自由戀愛進行預警教育?這當然不是寇公的本心。寇公的本心,應是有所借指,以思婦的形象喻示對理想的忠貞,以春色凋零感歎壯年之匆促。在感情世界,如寇公這樣的政治人物自不會過於沉迷以致不能自拔,但在追求理想與事業的征途中,他所遭遇的挫折失望與《踏莎行》中的思婦卻大有相似相通之處。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寇公即思婦,思婦即寇公。《踏莎行》既是婦人之語,亦是寇公自擬。

密約沉沉,離情杳杳。隻要堅持自己認定的方向,縱使失敗了,那也雖敗猶榮。在某些時候,在許多時候,你與我,都需要一意孤行的勇氣,證明我們不曾懦弱,不曾退縮。

“為相而作小詞,可乎?”假如寇準遇見王安石,對這個問題,他會如何回答呢?

最聰明的做法是,跟王安石交換一下彼此的詞作。在讀完彼此的作品後,兩位宰相相視而笑,“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