篷窗,也就是船窗。一看到江上那載人遠去的船隻,一看到兩岸那直插雲霄的山巒,這些似乎都在拉長他與妙常之間的距離,難怪潘必正會感慨“愁脈脈離情有萬千”。離情與相思堆積在心頭,一時間越堆越多,越積越厚,竟與兩岸的青山高度相仿、不相上下了。
其後妙常趕來與潘必正敘別。兩人同唱《小桃紅》:
秋江一望淚潸潸,怕向那孤篷看也。這別離中,生出一種苦難言。恨拆散在霎時間,都隻為心兒裏、眼兒邊,血兒流,把俺(你)的香肌減也。恨煞那野水平川,生隔斷銀河水,斷送我春老啼鵑。
這“心兒裏、眼兒邊,血兒流”一句,正是對於“君淚盈,妾淚盈”的入骨刻畫。那盈盈雙眸中流動的分明是血淚呀,不僅流在眼中,也流在心裏。
“羅帶同心結未成”,這不是出自即將遠行的男子之口,而是出自送行的女子之口。初時,同心結是以錦帶編成的連環回文樣式的結飾,最早出現於梁武帝的《有所思》一詩中:
誰言生離久,適意與君別。
衣上芳猶在,握裏書未滅。
腰間雙綺帶,夢為同心結。
常恐所思露,瑤華未忍折。
看來即使身為一代帝王,也有著“夢為同心結”的癡望與無奈。同為帝王的隋煬帝楊廣也曾身陷“同心門”的負麵報道。楊廣為太子時,迷戀其父隋文帝的寵妃宣華夫人。宣華夫人將楊廣的不良意圖哭訴給文帝,這令文帝大為惱火,甚至有了廢掉太子的打算。但楊廣得到風聲後立即行動,不但保住了太子之位,且順利地登上帝座。文帝去世後,宣華夫人害怕楊廣報複,正自驚懼交加之時,楊廣命人給她送來了一個金盒。宣華夫人以為盒中裝的是賜死的毒藥,遲遲不敢打開。在來人的一再催促下,終究不敢違抗皇命,顫抖著雙手打開了盒子。那裏麵裝的哪是什麼毒藥,而是幾枚同心結。宣華夫人不由得百感交集,很難說得清楚,此時此刻,她對這個與她年貌相近卻身份不倫的新帝是愛是恨,是怨是怒,是憂是喜。
隨著時代的變遷,同心結不再僅僅是置於盒中,托於掌上的飾物,它開始用於婚禮。從《東京夢華錄》裏,我們能夠窺見宋人婚禮的一幕:“婿於床前請新婦出。二家各出彩緞,綰一同心,謂之‘牽巾’。”一對新人各執綰有同心結的彩緞的一頭,先到家廟前參拜,然後回到新房中對拜,這才完成了婚禮的規定。牽巾對拜之舉,漸成習俗。當代社會,在那些帶有複古色彩的婚禮上,我們也能不時見到牽巾對拜的新人。而對林逋所生活的那個時代來說,牽巾對拜就尤為重要了。一對戀人,隻有當他們牽起被同心結係牢的彩緞的一頭,才能算作修成正果,否則就是有情無緣。
“君淚盈,妾淚盈”,淚眼相望中,她忽然有了一種強烈的願望。多想把這羅帶綰成一個同心結啊,讓你能夠明了我的心意。“同心結縷帶,連理織成衣。”然而,還有必要這麼做嗎?你的心思、我的心思,一切盡在不言中了。不敢綰這個結,怕你認為我是個輕率的女子;不能綰這個結,喜慶團圓的同心結,應當等到喜慶團圓之時,而不是灑淚而別之時。
但我不知道我們究竟會分開多久,難道這就是永別嗎?不,還是讓我綰上這個同心結吧。不管別人的驚詫,不顧世俗的竊議,我隻想告訴你,無論你在何處,無論我在何處,縱然有青山隔絕、江水攔斷,都無法阻止我日夜飛馳的思念。我會等著你,等你回來,此心不變,春夏秋冬,歲歲年年。
“潮落江平,該開船了。”船夫的一聲呼喊終止了她的猶豫與思忖。江潮已平,心潮難平。來不及了,來不及了。這真是一個令人斷腸的時刻。船就要開了,留給他們的時間隻有彈指一瞬。而這彈指一瞬,甚至來不及讓她為他綰就一個同心結,來不及讓她重複一句叮囑,再說一遍“珍重”。
《古詩十九首·涉江采芙蓉》一篇,其結句雲“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兩千年前,在吳越青山之間,江潮平定之時的那場離別究竟是如何收場的?他有沒有走成,還會不會回來?她的同心羅帶最終是否綰就?她與他,是否得償所願?
我們不知道,而林逋,他也未必知道。“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於是,又回到了林逋身上。他的生活中,是否有過一位未能執子之手,卻仍同心如昔的“梅妻”呢?湖山之畔、放鶴亭邊,風寒雪濃,梅樹芳豔。成千上萬朵的梅花,無不肖似那人的麵容,含情欲語、莞爾一笑。而在千萬朵梅花的笑顏之中,我們似乎看到了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是他嗎,久違的林和靖先生?梅兮歸來,先生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