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朱說考中進士,在崇政殿參加殿試時,“劍佩聲隨玉墀步,衣冠身惹禦爐香”,他終於見到了大宋天子的聖顏。進士朱說正式走上工作崗位,出任廣德軍(今安徽省廣德縣)司理參軍。他將母親接到了任上,這個二十八歲的年輕人終於實現了人格與經濟的獨立。現在,他可以理直氣壯地籌劃複姓歸宗了。朱說向朝廷上書,他提到了兩個範氏先祖,春秋戰國時的範蠡與範雎,說範蠡“名非霸越,乘舟偶效於陶朱”,稱範雎“誌在投秦,入境遂稱於張祿”。意思是範蠡與範雎都曾隱姓埋名,分別改名叫陶朱與張祿,但他們改名都是情非得已,而世人所認同的,卻是他們的本名。今天,我既然已明了自己的身世,為何要掩蓋自己的本姓呢?朝廷同意了朱說的請求,朱說從此複姓改名。他的新名字,就是日後那個名滿華夏、婦孺皆知的範仲淹。
從少年到白頭,範公的足跡遍布中國大地。出仕之後,從江南到北國,從京師到邊疆,像範公這樣鞠躬報國、一心為民的工作狂,他的人生是充實而又忙碌的。他是個晚婚模範,三十六歲才結婚,與發妻李夫人育有純祐、純任、純禮三個兒子,李夫人病逝後,繼室張夫人也為範公生下了一個兒子,名純粹。史書上僅記載了範公的子嗣,未記載範公是否有女兒。想來應當有吧,甚至女兒的數量未必會少於兒子的數量。以此看來,隨著不斷地添丁進口,範公漸漸變成了一個大家庭的家長。堂上有慈母,入室有賢妻,膝下有嬌兒,範公的感情生活絕不會像空空道人一樣了無牽掛。可他長年奔波在外,很多時候,就不得不缺席與家人的相守相依。那無休無止、似乎永遠不會結束的羈旅生涯,可曾讓他感到失落,感到負疚,感到惆悵?尤其是在那些明月當空的夜晚,屬於他的個人情愫將何以抒發,何以寄托?
《全宋詞》中留下了範公的五首作品。一首詠史“昨夜因看蜀誌”,一首賞花“羅綺滿城春欲暮”,除此之外的三首,皆以羈旅情懷為抒寫主題。一首是世人耳熟能詳的《漁家傲》“塞下秋來風景異”,一首是《禦街行》“紛紛墜葉飄香砌”,以及這首《蘇幕遮》,可見羈愁旅恨也與家國大事一樣,在範公胸中堆積起伏、盤桓縈繞。
打開《蘇幕遮》的畫卷,入眼處便是關於天空與大地的特寫鏡頭。天空一派明淨、萬裏碧藍,而大地卻是黃葉飄蕭、西風漫卷。這樣的景象,不可能是春天,不可以是夏天,也不會是冬天,它隻能出現在秋天,高曠與低徊兼而有之,熱烈與淒涼兼而有之,絢爛與含蓄兼而有之。
這秋色,不但鋪天蓋地,亦且連波湧動。看那浩渺無際的江麵,被兩岸的青山綠樹所映照,真正是翠色如洗、翠色欲流。就連江上蕩漾的霧嵐,仿佛也泅染了盈盈綠意,令人沉醉,不忍遽去。然而當水霧的寒氣襲入衣衫,卻是那樣分明地感到了自己的孤單。原來,秋意已經這麼濃了。原來,心中的思潮也與這片滔滔流逝的秋波及迷蒙憂傷的江霧一樣,永無止歇,卻不知歸於何處。
我之所思,是那天水相接之處嗎?路遠莫致,孤寒自知。當斜陽再次照耀著秀麗的山脈,雖無比美好卻又何其短暫。良辰如斯、勝景當前,該與誰共享呢?負盡歲月負盡卿,斜陽青山兩無言。“你在哪裏,家在何方?”望極天涯,歸心似箭。可是啊,縱然窮盡目力,終是被青山擋住了視線。但我可以想見,在重重疊疊的青山之後,在目所難及、比斜陽還要遙遠的地方,定然延伸著漫漫古道,古道上芳草綿芊。還記得那年離別之時,我就是沿著那條古道、踏著如茵的芳草走出了你的叮嚀、你的淚眼。那時的我是多麼年輕氣盛啊,年輕到對離愁別恨漠然不覺。以為總有一天,我會沿著同樣的道路回到你的身邊,用所取得的成就換取你明麗的笑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