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寒煙翠,相思明月樓(3 / 3)

“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我漂泊在外,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有多少個明年悄無聲息地溜走了,當春草已變為秋草,我青春稚嫩的麵龐已刻印上秋之成熟與滄桑。無論春草還是秋草,總是欣欣向榮、芳新如故,這大概是因為它沒有煩惱,就像年少的我一樣,不在乎遠離故土,不在乎走遍天涯,不在乎被人惦記,不在乎後會之期。

芳草可以無情,人卻不能無情。隨著年華漸老、心萎容枯,對你的思憶,對故園的思憶,是一天濃似一天。然而,我卻仍未歸來,就像古詩中那個一去不還的王孫一樣。思君憶君是何其深切卻又何其無奈啊,怎能不令人黯然神傷?受困於那些不可推諉的事務,我空自許下了無數個明天與明年之約,但卻鮮有兌現。異鄉孤旅,你與故鄉是我魂夢之所依,無法躲避,不能拋棄。

在遠離你的每個夜晚,我從未得到過真正的寧靜與安睡。除非是在甜美的夢中,時光與人麵都未走樣。老屋如昔,庭樹蒼翠。我在窗前讀書,你在院中刺繡,流鶯隔簾低語,黃犬偎爐午憩。待到日頭落下,炊煙裏滿是芋熟飯香的氣息。結廬在人境,自然又清新。原來人生最大的幸福總是蘊藏於細水長流的溫馨與潤物無聲的平淡中。人生貴適意,除此何堪戀?真希望能把這樣的好夢一直做下去。可惜好夢難得,好夢難留,隻有空虛與幻滅如影隨形,醒來後陪在我的身畔。

而在更多的夜晚,我甚至不能得到一個空夢的安慰。我又一次地失眠了,月明風清,倚樓凝眺,猜想著你在此時此際的心情。冥冥之中,似乎聽到了你殷切地勸告“高樓風寒,露冷衣單,月色淒涼,別再一個人站著,請你為了我,也為了這個家,好好地珍重自己吧”。

張若虛說過“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有明月的地方就必有相思,然而,相思望斷,在長夜將盡之前,古往今來,又有幾人能幸運地等來那月光中的歸帆?更多的旅人仍在風波中漂蕩,“淒淒去親愛,泛泛入煙霧”,他們的命運與未來,有如秋江上撲朔迷離的寒煙。他們能回到家鄉嗎?他們想起親人時,可會像我一樣?為了擺脫鄉愁隻求暫時忘卻,而唯一能夠暫時忘卻的辦法便是飲得酩酊大醉。大醉不難,忘卻太難。當那一杯杯濃酒澆入心腑,反倒愈發喚醒了刻骨思情。縱然是再剛強的硬漢、再鐵血的男兒,也不禁淚如雨下、失聲痛泣。

這首《蘇幕遮》是為誰寫的呢?詞中所寫的那個地方,所謂“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的地點,具體是在何處?範仲淹是寫給他的妻兒,抑或是一個鮮少知聞,卻令他深深牽念之人?又或者,這隻是一種寄托,對於理想之境、理想之人的相思與寄托?就詞人而言,是深情人別有懷抱。但他卻喚起了我們的共鳴,喚起了全人類所共有的相思與旅愁。

深秋的街上,落葉紛飛、斜陽如水,櫥窗中傳送出鄧麗君幽婉的歌調,那是一張老唱片吧,凝神辨聽,竟是範公的《蘇幕遮》。受蠱於音樂的魔杖,對麵走來的行人不禁放慢了腳步,就在擦肩而過的瞬間,看清了彼此眼中的感慨與落寞,萬丈紅塵霎時變得萬籟俱寂,仿佛落入了時光的深井。時光啊,請你走慢一些;行人啊,請你走慢一些,就這樣步履輕巧地走近古典,走近範公,與他一起融入那千載不變的碧雲天、黃葉地,在明月高樓舉杯而歌,為自己所思念的人兒、所銘懷的往事流下真摯的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