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吹孤城閉,征人家萬裏(2 / 3)

異在邊地的荒寒,異在思歸的人心——衡陽雁去無留意。湖南衡陽有回雁峰。都道是“西風緊,北雁南飛”,但在民間有個傳說,北雁飛到回雁峰,就不再南飛了,回雁峰的地名由此而來。秋天來了,西北邊塞怕冷的大雁排成整齊的長隊向著衡陽方向飛走了。那些駐守在邊塞的將士,每天目送著一隊又一隊的雁群越飛越高,越飛越遠,直到沒入縹緲的天際。耳邊聽著淒楚悲切的雁鳴,這真是“雍雍新雁咽寒聲,愁恨年年長相似”。每到這個時節,怎能不想起遠方的親人與家鄉?家鄉的秋天絕不會這麼寒冷,在那裏,有著親人的笑語相和,永遠不會讓人感到孤獨與寂寞。“相思莫道無來使,回雁峰前好寄書。”在古時,大雁不僅是慣於遷移的候鳥,更是可靠的信使。多希望那南飛的雁群能給家鄉的親人捎去問候、捎去書信啊!然而,南飛的雁群毫不留戀地棄此而去了。這真是令人沮喪,仿佛全世界都已棄你而去,把你遺忘在這個一無所有的地方。

誰說這裏一無所有呢?不分晨昏、日日夜夜,軍中的號角與邊地蕭颯的自然聲響合成一支奇異的合奏,飄蕩在空曠的四野。崇山峻嶺如同千裏屏障環抱著這片有著特別意義、厚重而又滄桑的土地。蒼煙嫋繞,使得這座與帝京隔絕的孤城,這座與中原遙遙相望的孤城在落日中更顯沉默,更顯悲壯。在有關邊塞的詩句中,孤城成了“責任擔當”的象征,它考驗著忠貞,證明著勇氣。王之渙曾經寫過:“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王昌齡亦曾寫過:“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那些佇立於秦漢時代、唐宋王朝的孤城啊,曾見證過多少往事恩仇,曾浸染了幾許曆史風霜?

戰爭的風煙從來就不曾真正地消逝過。聽那莊嚴的號角,看這緊閉的孤城,它無時無刻不提醒著你仍身處險境,你隨時可能被送往戰場。這也就意味著,你或許再也不能像大雁飛到回雁峰那樣回到你的家鄉與親人的身邊了。這裏埋伏著靜靜的殺機,誰也不知道會在什麼時候失去生命。而那些奔赴戰場的生命,就像一茬又一茬的邊塞稻田一樣,躲不過戰爭這把鐮刀的收割。收割別人或被人收割,被勝利的祥雲選中或被失敗的毒箭射中,這就是一個戰士的宿命。

三國時代的著名才子曹子建可不這麼看。按照他的說法,一個英勇的戰士是不會將個人的安危與感情這樣的“瑣事”放在心上的,“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父母、妻子、所有的親人都得讓位給戰爭,至於自身的生死,更是何足道哉。然而,這樣慷慨激昂的情懷,大概隻適用於那些血氣方剛、意氣風發的小青年吧。就像俄羅斯詩人萊蒙托夫在《戰爭》一詩中所寫:

烽火燃起了,我的朋友們;

光榮的旗幟也已在飄揚;

它用神聖的號角召喚著

快奔向血的複仇的戰場!

別了,豪華的喧囂的宴席、

引人讚賞的歌聲的蕩漾、

和那酒神的親切的贈予、

神聖的羅斯、美麗的女郎!

愛情、虛榮與青春的毒鴆,

我將要把你們永遠遺忘,

我將要重新自由地飛去

求取那永恒無上的榮光!

那些渴望建功立業、渴望擺脫空虛生活、渴望讓青春綻放出真正光彩的血性男兒,他們用夢想讓戰爭變得神聖化,試圖以浪漫而又富於激情的個人英雄主義去贏取戰爭的獎賞。而我們的大唐詩人岑參,其噴薄昂揚的豪興絕不遜於俄羅斯詩人。他寫過一首《送李副使赴磧西官軍》,詩中的名句是“脫鞍暫入酒家壚,送君萬裏西擊胡。功名隻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那是何等的漂亮灑落,又是何等的生龍活虎。

然而,範仲淹卻說,“濁酒一杯家萬裏”。同寫邊塞,範公的胸中,似乎少了這麼一股豪興。所謂濁酒,是相對清酒而言。清酒是過濾後的酒,呈清淨之色,而濁酒則沒有過濾,呈混濁之色。古人愛喝酒,既有《行路難》中的“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也有《羽林郎》中的“就我求清酒,絲繩提玉壺”,這兩句說的都是清酒。至於濁酒呢,濁酒也頻頻出鏡。《三國演義》的開篇即言“一壺濁酒喜相逢”,而近代的“弘一法師”李叔同則在《送別歌》中寫道“一觚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從字麵上講,清酒似有一種清貴之氣,適合於高堂華宴之上。當然啦,《羽林郎》中的馮子都想用索要清酒的瀟灑派頭來打動胡姬的芳心,擱在今天,是典型的土豪炫富行為,撩妹不成反倒弄得灰頭土臉下不了台,這一壺清酒,喝得可真不是個滋味。與清酒相比,濁酒的“濁”字雖然難登大雅之堂,卻是大眾化的消費品,由於親切尋常,更為貼近人心。“但願守陋巷,教養子孫,時與親舊敘離闊,陳說平生,濁酒一杯,彈琴一曲,誌願畢矣。”這段肺腑之言出自晉代“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相信對於大多數的戍邊征夫而言,雖然不及嵇康淡逸,可是對著家鄉的親朋好友“陳說平生,濁酒一杯”,這大概是他們每個人的由衷之願吧。今夜,與往常的任何一個夜晚似乎並無區別。在看盡飛雁、愁聽軍角之後,人們還與往常一樣飲下濁酒禦寒。不經意間,那禦寒的濁酒卻讓人們的思鄉之情再次點燃了。然而,家在何處?家在萬裏之外。似醉非醉之際,似乎又聽到了來自萬裏之外的問詢——“你幾時回來?”

這聲問詢,可能是來自他們年邁的父母:“兒啊,你在塞外可要萬事當心,多加餐飯。”在問詢之中,會反複添加這樣的叮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