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吹孤城閉,征人家萬裏(3 / 3)

也可能是來自他們心靈手巧的妻子:“天冷了,我又為你做了件衣袍。可是,該托誰給你帶去呢?”

或者是來自他們的兒女:“阿爹,我已長得快要和娘一樣高了。你再不回來,我都長大了。”

又或者是來自一個心愛的姑娘:“我仍在一心一意地等著你,然而我的家裏人,隻怕不能答應了。回來吧,再不回來可就晚了。”

“君問歸期未有期。”這是因為,“燕然未勒歸無計”。燕然,即燕然山(今蒙古國境內的杭愛山)。東漢和帝永元二年(90),車騎將軍竇憲率漢軍及南匈奴精騎萬餘,與北匈奴單於戰於稽落山(今蒙古國汗呼赫山脈)。北匈奴單於潰遁,漢軍與南匈奴斬首一萬三千級,獲牛、馬、羊、駝牲口百餘萬頭,降者二十餘萬,可謂是大獲全勝。竇憲餘勇可賈,出塞三千裏追擊窮寇,最終登上燕然山,刻石勒功,得以凱旋。應當說,竇憲與北匈奴的這場戰爭,打得真是非常漂亮。而勒石燕然之舉,非但揚大漢之誌氣,亦且滅敵夷之威風,北匈奴自此一蹶不振,如喪家之犬向歐洲遷徙,竇憲之功可謂驚天地,泣鬼神矣。

竇憲與他的遠征軍雖令人歆羨,但自古以來,又有多少出征的將士能建立不世之奇功?且莫說,一將功成萬骨枯,即使無數的生靈為之殞命,縱然萬骨俱枯,想要在史書上留下勒石燕然的美談,隻怕也是白日做夢。同樣是在燕然山,漢武帝征和三年(公元前90年),貳師將軍李廣利的五萬大軍被匈奴單於的鐵騎圍追堵截,李廣利走投無路,隻得束手就擒。李廣利是漢武帝寵姬李夫人之兄,他投降的消息一傳到京師,武帝驚怒交加,下令誅滅其族,全然不念愛屋及烏的情分。燕然山大敗,為漢武帝時代對匈奴的戰爭敲響了喪鍾。心比天高的漢武帝不得不接受慘痛的教訓,特下“罪己詔”,從此停止了對匈奴的大舉進攻。

但在範仲淹的那個時代,天子並不以窮兵黷武、開疆擴域為榮,從“杯酒釋兵權”的宋太祖趙匡胤開始,大宋奉行的是重文輕武、強幹弱枝的國策。受此國策影響,邊塞要地一向警備鬆弛、疏於防守。西夏王元昊趁勢而起,等到猛虎養成、元昊稱帝,北宋君臣這才如夢方醒。而這時的北宋,在軍事上已經頗感捉襟見肘的狼狽。這就不難理解,身為邊防統帥的範仲淹為何既唱不出李太白“願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那咄咄逼人的英氣,也唱不出王昌齡“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那苦盡甘來的豪邁。邊塞未靖、狼煙猶熾,每一個出塞的將士都感到一份沉甸甸的責任。正是這份對於國家與民族的責任,讓他們年複一年地堅守於斯、屹立如石。當然,除了愛國之心,更有忠君之義。在沒有完成天子所賦予的使命之前,他們不能脫身而去。可他們縱能做到屹立如石,卻無法做到心如木石。他們是有血有肉的人,切不斷對鄉土的牽念。那麼,要到何時才能與家人團圓,要到何時才能治愈這思鄉的傷痛呢?萬裏長征人未還,戰事似乎很難有突破與進展。大局未定,滿心淒惶,依舊是,歸無計,歸無計!

思鄉的心情無法排解,人們隻能借助於音樂之聲。可在塞下,鄉音鄉樂是聽不到的,陪伴他們的隻有異族的羌笛。笛聲悠揚婉轉,和著月下的清霜送入感傷的耳膜,這正是“更吹羌笛關山月,無那金閨萬裏愁”。兜兜轉轉,一片思緒,又回到了故鄉,又回到了那人的身旁。就在這時,白發蒼顏的老將軍出來巡夜了。他像往常一樣噓寒問暖,和士兵們拉著家常,而老將軍,也會對士兵們說起自己的親人、自己的故鄉。

每個人的心頭都有一句疑問,他們想問老將軍,什麼時候才會沒有戰爭、天下太平?然而,每個人都難以啟齒,害怕會得到一個大失所望的答案。老將軍親切地凝視著那一張張既渴望又擔憂的臉,他長長地歎了口氣,既不能給出一個一諾千金的承諾,也無法給出一個令人定心的回答。這時他們才發現,比起上一次見到他時,老將軍又增添了好些白發,邊塞的風霜,正在肆無忌憚地加深他眼角眉間的皺紋,這都是心力勞瘁所致啊!但他心力勞瘁的代價呢,卻似乎仍未得到回報。而戰士們辛苦戍邊的代價呢,似乎也未得到回報。

在這個羌笛悠悠、清霜如雪的夜晚,還有誰能酣然入夢呢?今夜無人入眠。可以肯定的是,在這漫長的一夜之後,老將軍的白發會更加刺眼,而那些戰士們,無論年輕或已不再年輕,早已淚滿征袍。

範仲淹留給這個世界最經典的一句名言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而這首《漁家傲》,最突出的特色亦在於那個“憂”字上,難怪朱熹稱範仲淹為“有史以來天地間第一流人物”。範公筆下的戍邊戰士,他們隻是一群再平常不過的普通人,他們的身上既無勇士之氣概亦無英雄之風采。然而,就是這群普通的戰士,是他們與他們的家庭在支撐著一個王朝的興衰,是他們及其家人用生命與血淚書寫了北宋的邊塞史。正是因為有了這麼一首小詞,讓千年之前的歲月得以逼真地重現。一首小詞帶給我們的情感體驗,絕對勝於現代科技在影視作品中所能模擬出的仿古場麵。紙上山河,殘陽如血。筆底孤城,霜華滿地。“四麵邊聲連角起”,那悲涼幽厲的邊聲似乎仍回蕩在耳際。而“濁酒一杯家萬裏”,則讓我們得以毫無阻隔地走近了千年之前的征人,也走向了那位憂國憂民的白發將軍。那位白發將軍是誰呢,他可是範公自己的寫照?也許,這已無須再問。千嶂寒雲之外,數行大雁正向南飛去,它們的眼神是那樣堅定又那樣執著,一如將軍與征夫的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