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探訪西湖的韻味,必先品味桂花的清芬。唐人宋之問有詩為證:“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白居易則有詞應和:“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遊?”觀潮時節恰逢桂香彌漫的金秋,這是杭人所津津樂道的清福。
而說到西湖的顏值,又豈能忽視那浩浩蕩蕩、嫣然怒放的一池荷花?“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這是南宋詩人楊萬裏最膾炙人口的詩句之一。楊萬裏對西湖的荷花可謂情有獨鍾。除此之外,他還有多首西湖詠荷的佳作,比如“出得西湖月尚殘,荷花蕩裏柳行間”“午夢西湖泛煙水,畫船撐入荷花底”“百裏青山十裏溪,荷花萬頃照紅衣”“水月亭前且楊柳,集芳園下盡荷花”。
荷花與桂花,它們有著迥然不同的神韻,代表著兩種反差極大的季節。前者極盡濃烈,後者清幽淡遠;荷花是盛夏的寵兒,而桂花卻是金秋的使者。這樣的兩種花,當它們交替出現在水複山環的西湖之上,會是怎樣的畫麵,怎樣的風致啊?“三秋桂子,十裏荷花”,柳永別具匠心的濃縮怎能不令人遐想聯翩?那貫穿了曼妙秋季的玲瓏桂子香透了多少杭人的似水記憶,而綿延十裏的新荷則開遍了每個盛世的錦繡年華。金主完顏亮,他當然不是一個生長於西湖之畔的杭人,而是來自白山黑水的東北。唯其如此,一見到這樣清新秀美的詞句與景象,完顏亮才會無比傾倒,才會大為驚豔,油然而生投鞭渡江之意。一代梟雄誌不得遂身先遇害,這正應了一句話,一見柳詞誤終身。柳郎之“罪”,“罪莫大焉”。
流連於西湖美景,音樂之聲自也必不可缺。晴好的日子宜聽羌管吹奏,而這裏的羌管,與範仲淹《漁家傲》中和霜而奏、淒涼入骨的羌管毫無共性可言。響徹湖山之濱的羌管明快歡悅,恰似杭人的心情而不是征夫的心情,羌管中吹奏出的是浪漫的圓舞曲,而不是悲傷的詠歎調。至於那些風清月朗的夜晚,則宜於菱歌嫋繞。一聲聲吳儂軟語唱得菱歌有似鶯啼,在那月光瀲灩的小舟之上,不時會飄來持竿垂釣的漁翁與輕盈婀娜的采蓮姑娘。漁翁笑著,那是陶然自得的笑意,采蓮姑娘也笑著,她們的笑容或天真,或羞澀,或嬌柔,或明媚,一如羅裙之下、碧波之端千姿百態的荷花。今夕何夕,人間天上。
而在晴吹羌管、夜聞菱歌的那些美好時光,有一個人,總是與民同樂。他是誰呀?說來也巧,他又來了。看那邊千騎揚塵,擁著一麵威風凜凜的大旗,大旗正中寫著一個“孫”字。他不就是杭州的父母官孫何大人嗎?這位孫大人非但施政有方,把杭州治理得民豐物阜,更兼雅人深致,令西湖的格調馳名天下。以杭州為榮,為杭州驕傲,孫大人既有名臣的風華,更有名士的風流。他帶著酣暢的醉意聆聽簫鼓、吟賞煙霞,不僅為杭州的風景增色不少,且是一段千古難得的佳話。
這樣的名臣名士怎能不引起天子與朝廷的注意呢?且讓我們拭目以待吧。有那麼一天,他會被召入禦苑,直抵鳳池。當天子向他詢問起有關杭州的情狀,他將親手呈上一幅美不勝收的畫圖,如數家珍,為天子精彩講解、從容述說。看罷這樣一幅壯麗無儔的長卷後,天子當作何觀感呢?或許正如王維在詩中所寫的那樣,“朝罷須裁五色詔,佩聲歸到鳳池頭”。很快便會讓人起草詔書,以嘉獎孫大人的治杭之功。孫大人亦因此而榮登相位,長伴天子之側。
鳳池又稱鳳凰池,原為禁苑中的池沼。魏晉南北朝時設中書省於禁苑,鳳池逐漸成為中書省的代稱。至唐代,宰相被稱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鳳池從此又成了“宰相”一詞的喻指。柳永“歸去鳳池誇”一句,妙就妙在虛虛實實,辭在似有若無之間。因為預言他人的政治前途,尤其是預言入閣拜相的前途,這是敏感的政治問題,若說得太明顯了,則有可能被孫何視為輕率孟浪。聰明的柳永用了“鳳池”這個雙關語,既可單指天子所居之地,亦可引申為相國之位。
孫何少時為“荊門三鳳”之一,精通音韻之道,文采不凡,在三十二歲時成為萬眾矚目的狀元,且創造過連中三元的科考奇跡。這樣一個品學兼優的狀元郎,對柳永詞尾的弦外之音,未必聽不出來。而以狀元郎之目光,以狀元郎之品位,對《望海潮》全詞的美學價值,似乎也不會存在任何欣賞的障礙。然而,就像李白在他仰慕已久的韓荊州那裏掃興而歸一樣,無論從史書還是民間傳聞的角度,我們都沒有找到孫何由於此詞而對柳永另眼相看的證據。投之以瓊瑤,報之以沉默。多麼奇怪,《望海潮》既能打動遠在北國的金主完顏亮,亦能打動當朝帝王宋仁宗,為何到了孫何那裏,卻是不見下文呢?是那個演唱詞曲的歌伎臨場發揮欠佳?是孫何因羨生妒,唯恐柳生後來居上?還是柳永所求逾分、出言不遜?其實,這種結果,在柳永的一生中,既非第一次遇到,也非最後一次遇到。有關柳永明珠暗投的遭遇,我們還將在後文細細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