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凝望著那襲豔如流霞的羅衣,衣上似乎係著一塊蟬狀的玉佩。由於距離的關係,仿佛霧裏觀花似的,看不真切,看不分明。但這種朦朧的美感,卻讓他心有所動。這個姑娘,與他從前見過的那些姑娘都不一樣。盡管已經有人向他點明,她隻是那些姑娘中的一個。假如為其外表所惑,非但無可非議,且是韻事一樁。但除此之外,若是對她還別有癡念,居然為之拘謹不安,那就不合時宜了。
那麼,什麼才是合於時宜呢?她歌舞助興、殷勤勸酒,他興來神至、援筆成賦。就如他在《更漏子》一詞中所寫:
錦筵紅,羅幕翠,侍宴美人姝麗。十五六,解憐才,勸人深酒杯。
黛眉長,檀口小,耳畔向人輕道。柳陰曲,是兒家,門前紅杏花。
美人才子,在錦筵翠幕之間交換著情意。她的顏色、他的才筆,是彼此相悅的媒介。幾番斟酒勸飲,她終於決定向他表露心跡。趁著俯身之機,她的手與他的手,在遞盞接杯時幾乎碰到了一起。“我就住在柳陰曲,門前開滿紅杏花的那家。怎麼樣,你會來嗎?”她低聲問道。
怎麼會不來呢?如此良緣,不僅是韻事,也是樂事。然而,如果要把這位羅衣流霞、佩玉如蟬的女子同那些曾經與他約期後會的女子相比較,他卻並不情願。雖說以她的身份,他可以無所顧忌地上前與其相識,但他並沒有這樣做。不為什麼,就是覺得她有別於眾,不容唐突。盡管他也看到她在向自己望來,也許就像有人告訴他“謝媚卿也在這裏”,自會有人告訴她“張子野也在這裏”。終究是止於此矣,兩人遙遙相望,卻仍互不相識。
然而此刻,他與她,幾乎就近在眼前了。她的眉目是這般分明,霧中之花變得真實而又清晰。褪去朦朧的美感,她有沒有令他失望呢?在他的眼底,世間萬物俱已消失,隻她一人影像獨存。那是一個無比深長的眼神,既有驚歎、讚美,也有憂慮、惋惜。他的心裏仍有疑問:真是你嗎,我有沒有弄錯?
一襲羅衣鮮豔奪目,恍若曾見。但隨著她的每一步走動,衣帶上所係的雙蟬玉佩卻鏗然有聲,每一個聲音都在清楚地回答:這不是夢,不是恍若曾見。真的是她,真的是她。若不是她,怎會有那樣明媚俏麗的笑顏,令那百花減色、三春無暉?媚在風骨,幽香難喻。“媚卿”一詞,隻屬伊人。
他一向能言善道,但不知為何,此時有滿腹心思,卻隻緘默無聲。“停下來吧,請你停下來吧……”目光是最好的交流,勝於一切語言。而他,隻能緩轡而行,以戀戀不舍的目光鎖定她;她也放慢腳步,久久地回視著他。這一刻延長,仿佛就是一生。以為會發生什麼,此情待續。但其實,自從那日走出彼此的視線,他們的一生就已背道而馳,漸行漸遠。
玉仙觀的春光果然名不虛傳,空前奢麗。可他還是來晚了一步,沒趕上最好的時間。一年又一年的春天過去了,最好的時間再也不會重來。那一年,在塵香拂馬的城南道上,她秋波流轉、脈脈含笑。如果他能主動一些,如果她能主動一些……會是另一番光景吧?他們本有可能成為人見人羨的歡偶佳侶。然而,終究是晚了,在彼此的生命裏,他們相逢得太遲。許多年後,當琵琶響起,那些歌盡相思的琴曲總會讓他想起那年的暮春之遇。他的心裏,仍帶著當初的疑問:“你真的就是謝媚卿?”她呢,想來亦帶有同樣的疑問吧:“你真的就是張子野?”
她究竟是否對他有意,他永遠不會知道了。他是否為她動心,她亦永遠不會知道了。唯有那春風中的一顧一笑,在琵琶弦上猶自閃耀流溢、餘音嫋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