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如桃與杏,從容嫁春風
一叢花令
傷高懷遠幾時窮?無物似情濃。離愁正引千絲亂,更東陌、飛絮蒙蒙。嘶騎漸遙,征塵不斷,何處認郎蹤!
雙鴛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橈通。梯橫畫閣黃昏後,又還是、斜月簾櫳。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
關於《一叢花令》,宋代楊湜曾在《古今詞話》中說到它的由來:“張先字子野,嚐與一尼私約。其老尼性嚴,每臥於池島中一小閣上。俟夜深人靜,其尼潛下梯,俾子野登閣相遇。臨別,子野不勝惓惓,作《一叢花》詞,以道其懷。”
如果記載屬實,那麼子野所戀之人,當為一名女尼,這是於禮不容的戀情。於禮不容卻情有可原,京劇《思凡》中有這樣一篇唱段: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父削去了頭發。每日裏,在佛殿上燒香換水,見幾個子弟遊戲在山門下。他把眼兒瞧著咱,咱把眼兒覷著他。他與咱,咱與他,兩下裏多牽掛。冤家,怎能夠成就了姻緣,死在閻王殿前由他。把那碾來舂,鋸來解,把磨來挨,放在油鍋裏去炸,啊呀,由他!則見那活人受罪,哪曾見死鬼帶枷?啊呀,由他,火燒眉毛且顧眼下。
與《思凡》一樣,這首《一叢花令》並非是從男子的角度展開述說,而是從女子的角度入手。當然啦,較之《思凡》中那位妙齡女尼的痛快直白,《一叢花令》中的女子可要含蓄委婉多了。
登高望遠,心中的悲傷與思念就像決了口的河海一樣,汩汩而流,無盡無休。怕登高,怕望遠,卻又不能不登高,不望遠。這是因為啊,明知會為情所傷,卻總是深情難禁。明知做一個絕情之人會少去許多煩惱,但世間又哪見絕情之人呢?又有哪一種事物能濃烈如情,令人魂夢相許?情如流水,不可斷絕。聽吧,聽那詩人在悄吟低唱:
我所思兮在太山。
欲往從之梁父艱,
側身東望涕沾翰。
我所思兮在桂林。
欲往從之湘水深,
側身南望涕沾襟。
我所思兮在漢陽。
欲往從之隴阪長,
側身西望涕沾裳。
我所思兮在雁門。
欲往從之雪雰雰,
側身北望涕沾巾。
我所思兮,縱然天長水阻、山遮雪沒,但魂尋夢繞,必欲一見。傷高懷遠,在所不辭。淚滿衣襟,甘心無怨。
記得你走的那天,路邊飛絮蒙蒙,楊柳樹下,千絲繚亂。唐詩裏說:
閨中少婦不知愁,
春日凝妝上翠樓。
忽見陌頭楊柳色,
悔教夫婿覓封侯。
那閨中少婦於分別之際並不怎樣感傷難過。因為她盼望夫婿在外功業有成,以為自有衣錦還鄉、團圓會合之時。這是個頗為明智的打算,夫婿去後,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那閨中少婦倒也安之如素,嬉笑自若。在別人眼裏,她仍與往常一般無憂無慮、青春爛漫。而她自己,也以為如此。直至春日登樓,望見楊柳如畫,這才驚覺芳年易逝,第一次感到了刺痛人心的離愁。悔恨不該為了浮名虛利而輕易放走夫婿,放棄了夫妻間的甜蜜相守。
你我卻是不同。名不正,言不順;言不順,事不成。縱然我的心中有離愁千絲,又有什麼理由來挽留你呢?馬嘶不斷,情正迷,意更亂。但當馬嘶亦已遙不可聞,別路之上,唯見飛塵蔽日。這一回啊,你是真的走了。郎袍遠矣,郎蹤何在?
自別之後,我每天都在失魂落魄中度過。羨他一池春水,溶溶曳曳,上有鴛鴦成對,或低飛淺翔,或噥噥細語,或互梳羽翼。想起了你教給我的一首詩:
錦水東北流,
波蕩雙鴛鴦。
雄巢漢宮樹,
雌弄秦草芳。
寧同萬死碎綺翼,
不忍雲間兩分張。
從前每次啟窗探看,遠遠見你搖櫓前來,我隻覺得輕舟從天飛至,一池春水何足為道?縱然一個人身在天之南,一個人身在地之北,隻要心似舟櫓,何愁南北不通?可歎輕舟自由,人不自由。“寧同萬死碎綺翼,不忍雲間兩分張。”你是這樣想的,我也是這樣盼的。但我們終究分開了,你我的綺翼已碎為萬片,而春水之上,我們曾一同笑指的那些鴛鴦卻仍相親相愛、相偎相傍。
黃昏是一個不為人們所喜愛的時刻。然而,曾經有一度,一天中我最期待的時刻就是黃昏。因為你總在黃昏之後到來,忐忑、緊張、激動、歡樂……那些美麗的瞬間烙在心海,如珊瑚玉樹散發出永不沉落的光芒。心如初見,物是人非。如今目斷黃昏,總也望不到你。我無精打采地獨回小閣,明知橫斜的樓梯上再也不會響起你的腳步聲,卻仍忍不住百回千次地張望。你不會來了,如果隻是今天、隻是明天,也許我還能忍受。但如果是未來的每一天,我都像今天這樣,對著斜月映照的簾櫳細數往事,靠著殘燭般虛無縹緲的希望來打發日子,這樣的人生是何其哀淒可悲。